一 幻灯
当时,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晚年。
我恋爱了。这是我完全没有过的体验。在那之前我总是只顾著如何向对方展示我的左脸、想表现我的气概,当对方踌躇了有一分钟,我反而突然慌张起来,像一阵风似的逃遁无踪。不过,那段时间里,我陷入的却是一场令我对其他一切都浑浑噩噩,连本以为跟定了我的那明哲保身的处事方寸也把持不住,可以说是场完全不计後果、不知节制的恋爱。「我就是喜欢,没有办法。」这沙哑的低语就是我思想的全部。二十五岁。我的生命现在才开始。活著。彻底地活著。我是认真的。因为喜欢所以没有办法。然而,我又似乎从开始就不讨对方喜欢。正当我逐渐开始亲身理解强迫殉情这个老套的概念的时候,我遭到毫不留情的拒绝,然後就再也没有下文了。对方就这样不知道消失到何处。
朋友们叫我的时候,都用佐野次郎左卫门,或是佐野次郎(さのじろ)1这种古人的名字。
「佐野次郎。——不过,这样也好。多亏了那种来头的名字,你的形象也多少比以前潇洒多了不是吗。虽然被甩了还能潇洒得起来这根本就是在厚脸皮博取同情的证据,——唉,冷静点。」
我忘不了马场的那段话。而且,我记得第一个开始叫我什麽佐野次郎的,就是马场。我和马场是在上野公园里的里认识的。就在清水堂旁边那家并著两张铺了红毛毯的长板凳的小甜酒屋里认识的。
我趁课余时间从大学的後门晃到公园去的途中,经常会顺道去那家甜酒屋坐坐,原因是那家店里,有个十七岁名叫小菊,个子小小、看起来很伶俐,有著清澈的双眼的女孩子,那模样像极了我喜欢的那女孩。那个我喜欢的女孩子,想见她得要花点钱,所以我没钱的时候,就会到那家甜酒屋的板凳上坐下叫杯甜酒,一面慢慢啜饮,一面让那个叫作小菊的女孩充当我心仪对象的代理人,远远望著她。今年早春,我在这家甜酒屋看到了一个很奇怪的人。那天是星期六,一大早就是好天气。听完法国抒情诗的课,正当中午时分,「梅花都开了,樱花怎麽还不开?」我把和刚刚才上过的法国抒情诗天壤地别的没水准的句子乱加上抑扬顿挫,反覆哼著哼著走进了平常的那家甜酒屋。里面已经有个客人先到了。我被吓了一跳,那个先到的客人的样子,怎麽看都太突兀了。他人是很细瘦,身高却和一般人差不多,身上的西装也是很常见的黑色卡其布西装,可是首先那外面披的外套就非常怪异。那是什麽形式的我不懂,不过我一看见,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席勒2的外套。那是漂亮的银灰色的,到处都是天鹅绒和钮扣,套在他身上松垮得很不像话。然後就是他的脸。这如果让我用第一印象来形容,就像想变舒伯特却没变好的狐狸3。显著得不可思议的额头、铁框的小眼镜和夸张的卷发,还有尖尖的下巴和胡渣。皮肤形容得夸张一点,就和黄莺的羽毛一样是脏蓝色的,而且一点光泽也没有。他盘腿坐在红毛毯椅子的正中间,闷闷地用一个装茶粉的大碗喝著甜酒,啊,他抬起手臂挥啊挥地在招呼我过来。我踌躇了很久,愈发直觉得再踌躇下去气氛会更尴尬,於是我一面在脸上挤出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微笑来,在他那张长凳边上坐下。「我今天早上吃了很硬的鱿鱼乾……」他故意压低嗓门用沙哑的声音说话。「结果现在右边的臼齿痛得不得了。实在没有比牙痛更让人受不了的东西了。不过其实只要吞口阿斯匹灵就会好了,咦,是我把你叫过来的吗?不好意思。我是呢,」他瞄了一眼我的脸,嘴角带点笑意,「我不会认人。我是盲人。——不是啦。我是个普通人。那是装的而已。这是我的坏习惯,每次遇到不认识的人,我就会忍不住想装一下与众不同的样子。有句话叫作茧自缚,真是太陈腐了。不行。这是一种病。你是文科的吗?今年要毕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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