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英勇的普宁步行进城,按欧洲人那种派头甩动一根拐棍儿(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尽量以哲人的态度注视周围各种事物,心里想象经过那场磨难之后再看到它们不知会有什么感受,并且回想起这些事物又曾给过他什么感受。两个钟头之后,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转回来,用拐棍儿支撑着身子,茫然若失。嘴里经过那一阵可憎的折磨,至今还在发麻,但是正有解冻的迹象,一股暖流渐渐取代了冰冷和呆板的麻木,使他觉得疼痛了。后来一连多日,他都在痛惜丧失了自己亲密器官的一部分。他发现他过去那么钟爱自己的牙齿,连自己也感到奇怪。以往舌头就像一只又肥又滑溜的海豹,常常在熟悉的礁石当中欢快地扑腾,察看着一个破旧但还安全的王国内部,从洞穴跳到小海岬,攀上这个锯齿峰,挨紧那个凹口,又在那个旧裂缝里找到一丝甜海草;而现在所有界标全都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又黑又大的伤疤,一个牙床的未知领域,恐惧和厌恶又叫人不敢去探察它。把那副假牙一塞进嘴里,就好像一个可怜的化石骷髅被装上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笑嘻嘻的上下颚。
按原计划,没有他的课,米勒给他准备的学生测验他也没去监考。十天过去了——他突然开始欣赏起嘴里那副新玩意儿来。真乃一桩叫人意想不到的事,一种旭日东升的景象,一嘴美国制的瓷瓷实实、雪白光滑、有效而人道的玩意儿。夜间,他把这件宝贝放在一个盛着特殊溶液的专用玻璃杯里,它就在里面自顾自微笑,颜色粉红,颗颗似珍珠,完美得就像某种可爱的深海植物标本。十多年来,他一直在痴想完成一部关于古俄罗斯的伟大著作,一种想把民谣、诗歌、社会史和petite histoire绝妙地搀和在一起的大杂烩,现在头不疼了,这梦想似乎终于可以实现了。嘴里这个崭新、半透明的塑料圆形剧场也仿佛暗指一个舞台,一场戏就要开锣了。春季学期一开始,他的全班学生就不免会发现这种显著的变化,因为某一位学生在把那位脸色红润的老奥利弗·布雷兹特里特·曼教授编的《初级俄语》里的一些像“孩子在跟他的保姆和叔叔一块儿玩”这类的句子翻译成英语时(其实此书从头到尾都是两位无行的文丐约翰和奥尔加·克罗基编写的,如今两人均已亡故),普宁教授便坐在那儿,用一枝铅笔的橡皮头卖弄地轻轻敲打他那整整齐齐、整齐得过分的门牙和犬牙。另有一天晚上,他把正匆匆退至自己书房里去的劳仑斯·克莱门茨拦住,一边结结巴巴地赞叹,一边演示给他看那副美观的玩意儿,拿出来放进去都很方便,最后力劝惊讶而并非不友好的劳仑斯明天头一件事就是赶快去把他的一嘴牙也统统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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