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中
一个为雷士先生写小传的人,曾这样写过:一个中年人,独身,身体永远是不甚健康到使人担忧,他的工作是用笔捕捉这世界一时代人类的姿态到纸上。
因为是元宵,这个人,本来应当在桌边过四小时的创作生活,便突于今天破坏了。先是想出门到某一个地方去看一 个朋友,到临出门时又忽然记起今天是一种佳节,在这家有主妇与小孩子的家庭中,作一不速之客真近于不相宜,就又把帽子掷到房角书架上,仍然坐到自己工作桌前了。
心里有东西在涌,也说不分明是什么东西。说是“有”,不如说是“无”。他感到的是空虚。心情不能向任何事寄托,如沉溺的人浮在水面,但想抓定一根草或一支苇,便仿佛得了救,他于是在思索所有足以消磨这一天的好办法。凡是办法他全想到了,在未去实行之前,先就知道这样不行那样不行,到后就只有痴坐在那里,面对窗格数对窗墙上的土蜂窠出入孔的数目了。
那覆在墙上如一堆牛屎的土蜂窠,出入泥孔道是六个,其一尚仿佛如普通许多地方之小北门,虽有此道,却用物堵塞,禁止出入,为取吉兆那样子。他望到蜂窠出神,不知道究竟这泥球内有无生物,假使是有,这些蜂子又正在作些什么事,思想些什么。他愿意知道它们多一点,但做不到。他其实,何常不愿意也多知道自己一点呢?但自己空虚的心情,是已分明了,如何将这空虚离开身边,如何把生活变成如一般人那样,既不缺少兴味,也不缺少快乐,他可永远不清楚了。
仿佛烦恼来了,就工作,不能工作也俨然做着工作的样子,一面想,这是往日的办法。有了这办法,生活在本身上虽找不出意义,但另外,间一翻翻文件盒里的成绩,似乎是这样仍然可以单独活下去了。且当想到一切过去的伟大前辈,是如何在刻苦中度着日子,又不禁兴奋起来。想到在生活上苦战的英雄疮痍满身的情形,再看看自己,则又不禁脸上发烧。在另一时,自己的行为,不就已经给人说过这是“英雄”这是“战士”了么?过去的,另一时代的战士之流,是不是也就相差不远,那不可知。然而所谓享乐者徒众,他将用什么方法在什么情形下消磨着这每一天呢?明灯华筵周旋于女人之间,回来则头痛心烦;或留心自己脸上一点粉刺,便每日照医生所嘱咐做事;或为一件衣和缝工吵嘴,不能自休……这里就无处不可以得到人性的真实源泉,鄙视、憎忿、无端的倾心与有意的作伪,随时随处可遇。这些人,自然也就不缺少着那所谓烦恼,然而所烦恼者,当为另外一事,不比这时的他是十分显明的。这时的他一事不能作,即空想,也倦于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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