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一家诗集中词意重出屡见,藉此知人,固征其念兹在兹,言之谆谆,而谈艺则每嫌其事料俭而心思窘,不能新变,几于自相蹈袭。黄梨洲《明文授读》卷二十周容《复许有介书》云①:“何以读君一首而辄得数十首以后,读君一过而如己数十过之余,曷故也。古人著述足以传久不朽者,大约有三。一曰避。使龙而日见形于人,亦豢矣。使人而日餐江瑶柱,亦饫矣。故读数首而不得其所守之字,读数十首而不得其所守之律,读数十百首而不得其所守之体。陆生曰:‘数见不鲜’②;可以悟所避矣。”陈眉公《晚香堂小品》卷十二《汪希伯诗序》云③:“吾辈诗文无别法,最忌思路太熟耳。昔王元美论艺④,止拈《易》所云:‘日新之谓盛德’。余进而笑曰:孙兴公不云乎⑤:
‘今日之迹复陈矣’。故川上之叹,不曰‘来者’,而曰‘逝者’⑥。天马抛栈,神鹰掣鞲,英雄轻故乡,圣人无死地⑦;彼于向来熟处,步步求离,刻刻不住。右军万字各异⑧,杜少陵诗无一篇雷同;是两公者非特他人路不由,即自己思路亦一往不再往”
(参观《管锥编》1199页增订论“陈言’与“割爱”)。皆快论隽语,欲诗人遣词命意,如蘧庐之一宿不再宿⑨、阿疭国之一见不再见⑩。虽陈义过卓,然作者固当仰高山而心向往也。尝试论之。一首之中,字句改易,后来居上,定本独传,然往往初稿同留天壤,有若良工示璞、巧妇留针线迹者。如少陵《曲江对酒》之“桃花细逐杨花落”,原作“桃花欲共杨花语”,是也。一集之中,语意屡见,亦仿佛斟酌推敲,再三尝试以至于至善,不啻一首之有草稿与定本。特数篇题目各异,语得并存,勿同一首涂逭之后,存一而舍其余耳。如少陵《奉寄郑少尹审》云:“社稷缠妖气,乾坤送老儒。百年同弃物,万国尽穷途”;《野望》云:“纳纳乾坤大,行行郡国遥。扁舟空老去,无补圣明朝”;《大暦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唐峡》云:“此生遭圣代,谁分哭穷途”;《江汉》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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