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固有的文学批评的一个特点题目这样累赘,我们取它的准确。我们不说中国文学批评,而说中国固有的文学批评,因为要撇开中国文学批评里近来所吸收的西洋成分,我们不说中国旧文学批评,而说中国固有的文学批评,因为中国的文学批评的特点,在中国新文学批评里,多少还保留着。
这里近似东西文化特征的问题,给学者们弄得烂污了,我们常听说,某东西代表道地的东方化,某东西代表真正的西方化;其实那个东西往往名符其实,亦东亦西。哈巴小狮子狗,中国通俗唤作洋狗,《红楼梦》里不就有“西洋花点子哈巴儿”么?而在西洋,时髦少妇大半养哈巴狗为闺中伴侣,呼为北京狗——北京至少现在还是我们的土地。
许多东西文化的讨论常使我们联想到哈巴狗。譬如我们旧文学里有一种比兴体的“香草美人”诗,把男女恋爱来象征君臣间的纲常,精通西学而又风流绮腻的师友们,认为这种煞风景的文艺观,道地是中国旧文化的特殊产物,但是在西洋宗教诗里,我们偏找得出同样的体制,只是把神和人的关系来代替君臣了①。中世纪西洋文学尤多此类比兴的作品,但丁就是一个刺眼的例子。西洋中世纪神学里的神人之爱保持着名分和距离,破除私情而又非抽象的记号崇拜,跟中国的名教所谓“忠”,十分相像,不比新教神学所讲爱,带有浪漫性的亲昵。因为西洋有这一体诗,所以也有比兴说诗的理论;但丁译诗四义,甚深微妙义,曰“寄记义”,竟完全是我们常州词派的原则。又如章实斋论先秦著作,指出一种“言公”现象,研究章实斋而亦略知西洋文化史的人,立刻会想到“言公”是西洋中世纪的特征,它所根据的人生哲学和艺术观,在现代西洋文艺思想里尚占有强大的势力。“言公”现象跟“香草美人”体的得失是非,我们不能在此地讨论;我们不过借来证明所谓国粹或洋货,往往并非中国或西洋文化的特别标识,一般受过高等教育的野蛮人还未摆脱五十年前中国维新变法,出版《学究新谈》、《文明小史》时的心理状态,说到新便想到西洋,说到西洋便想到新,好像西洋历史文物,跟他老人家一样的新见世面,具这种心眼来看文化史,当然处处都见得是特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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