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十一月二十二日
六点钟时天已大亮,由青岛过济南的火车,带了一身湿雾骨碌骨碌跑去。从开车起始到这时节已整八点钟,我始终光着两只眼睛。三等车车厢中的一切全被我看到了,多少脸上刻着关外风雪记号的农民!我只不曾见到我自己,却知道我自己脸色一定十分难看。我默默地注意一切乘客,想估计是不是有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人,认识徐志摩,知道徐志摩。我想把一个新闻告给他,徐志摩死了,就是那个给年青人以蓬蓬勃勃生气的徐志摩死了。我要找寻这个一个说说话,一个没有,一个没有。
我想起他《火车擒住轨》那一首诗。
火车擒住轨,在黑夜里奔:过山,过水,过陈死人的坟;过桥,听钢骨牛喘似的叫,过荒野,过门户破烂的庙;……
睁大了眼,什么事都看分明,但自己又何尝能支使命运?
这里那里还正有无数火车的长列在寒风里奔驰,写诗的人已在云雾里全身带着火焰离开了这个人间。想到这件事情时,我望着车厢中的小孩,妇人,大兵,以及吊着长长的脖子打盹,作成缢毙姿势的人物。从衣着上看,这是个佃农管事。好象他迟早是应当上吊的。
当我动手把车窗推上时,一阵寒风冲醒了身旁一个瘦瘪瘪的汉子,睡眼迷蒙地向窗口一望,就说“到济南还得两点钟。”说完时看了我一眼,好象知道我为什么推开这窗子吵醒了他,接着把窗口拉下,即刻又吊着颈脖睡去了。去济南的确还得两点钟!我不好意思再惊醒他了,就把那个为车中空气凝结了薄冰的车窗,抹了一阵,现出一片透明处。望到济南附近的田土,远近皆流动着一层乳白色薄雾。黑色或茶色土壤上,各装点了细小深绿的麦种。一切是那么不可形容的温柔沉静,不可形容的美!我心想:为什么我会坐在这车上,为什么一个忽然会死?我心中涌起了一种古怪的感情,我不相信这个人会死。我计算了一下,这一年还剩两个月,十个月内我死了四个最熟的朋友。生死虽说是大事,同时也就可以说是平常事。死了,倒下了,瘪了,烂了,便完事了。倘若这些人死去值得纪念,纪念的方法应当不是眼泪,不是仪式,不是言语。采真是在武汉被人牵至欢迎劳苦功高的什么伟人彩牌楼下斩首的,振先是在那个永远使读书人神往倾心的“桃源洞”前被捷克制自动步枪打死的,也频是给人乱枪排了,和二十七个同伴一起躺到臭水沟里的,如今却轮到一个“想飞”的人,给在云雾里烧毁了。一切痛苦的记忆综合到我的心上,起了中和作用。我总觉得他们并不当真死去。多力的,强健的,有生气的,守在一个理想勇猛精进的,全给是早早的死去了。却留下多少早就应当死去了的阉鸡,懦夫,与狡猾狐鬼,愚人妄大,在白日下吃,喝,听戏,说谎,开会,著书,批评攻击与打闹!想起生者,方真正使人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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