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巴哈,塞巴斯提安·巴哈,尊敬的夫人!”圣玛利教堂的管风琴师爱德蒙·费尔喊道。
此时他正在客厅里激动地走来走去,而盖尔达则微笑着,用手托着头,坐在钢琴前面。小汉诺也在这里,他双手抱着膝盖,坐在一张大靠垫背椅上,全神贯注地听着……“当然口罗……正像您所说的,和声学所以战胜了对位法应该归功于巴哈……可以说巴哈是现代和声学的创始人,这一点无庸多说。但是他是怎样创造的呢?难道还用我给您解释么?不正是通过不断地发展对位法吗?我知道您对此非常清楚。可是推动这一发展的原理是什么呢?是和声学吗?不是的!绝对不是!是对位法啊,尊贵的夫人!是对位法!请问,纯粹的和声试验会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去?我只要活一天,我就要劝告您,不要作这种单纯的和声试验!”
他的热情非常高,而且一任自己的感情奔放,因为他在这间客厅里就好像在家里一样没有拘束。每个星期三下午,他那微微耸着肩膀的魁梧硕大的身躯套着一件后摆长及膝部的咖啡色的燕尾服,来到这座豪华的住宅里。在等待着他的合奏的伴侣时,他照例充满爱抚地打开贝西斯坦因钢琴,整理一下雕花书阁上的乐谱本,心满意足地试奏,脑袋一会摆在这边肩膀上,一会摆在另一边上,现出一副非常得意的样子。
他的头发非常繁密,一头乱蓬蓬的深红间杂着灰白色的浓密的小发鬈,更显得他脑袋的巨大无比。虽然如此,这一个脑袋摆在他那长长的脖颈上倒也自由自在。他有一个非常大的喉结,凸露在短短的翻领外边。他的和头发一个颜色的上须并不烫卷,而是蓬松地扎起来,也使他鼻子的扁小格外突出……他的一双棕色的圆眼睛炯炯有神,但是一演奏起音乐来,就仿佛到了半睡半醒之间,会从一件东西一直看过去,停在事物的那一面。这双眼睛下面的皮肤有一些肿胀,像两只小口袋……这一副相貌并不惊人,但它的灵活机敏却是大家有目共睹。他的眼皮常常是半闭着,他的嘴唇虽然不分开,然而那剃得干净的下巴却常常是松驰地搭拉着,有些软弱无力,这就使他的嘴也带上一副柔弱、迟钝,心智闭塞、神思不属的神情,这种表情我们在一个酣睡者的脸上常常会看到……但是与他的外表的这种柔弱形成极端的对比的,却是表现在他的性格上的那种极端的严厉和端正。爱德蒙·费尔是个非常知名的管风琴演奏家,并且在对位法的研究上独具匠心。他出版的一本论教堂音乐的书在好几个音乐学院都被推荐为自学参考书,而他写的几首赋格曲和改编的几首合唱曲,只要会使用管风琴演奏的人都学过。他的这些作品以及他星期日在圣玛利教堂中的一些即兴演奏都是完美无缺、无懈可击的,都充满了庄严乐体的那种崇高的精神和严峻的逻辑性。它们与世俗之美没有任何相同的地方,因之它们所表达的也不能打动一般俗人的感情。这些音乐所表达的,或者说,在这些音乐里压倒一切的东西,是已经发展成为宗教苦行的技巧,是已经成为一种绝对神圣的东西,它本身已经成为目的物的娴熟的技巧。爱德蒙·费尔轻视在音乐上只求和谐悦耳,既使对于优美的旋律也是不屑一顾。但是说起来也很奇怪,他却并不是一个枯燥无味的干巴巴的人。“巴勒斯特利那!”他立刻会严肃起来,一本正经地宣布这个名字。但是顷刻之间,当他在乐器上奏出几支古老的艺术作品时,他的面孔就浮现出一种沉醉、温柔、梦幻的表情,他的目光凝视着一处遥远的地方,似乎所有的事物都已毫无意义,除了这支曲子之外……音乐家的目光就是这样的,看来是朦胧的、空虚的,因为它停留在一个遥远的国土上,一个比我们的语言概念和思维的逻辑更纯粹、更深远、更严紧的逻辑的国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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