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一部小说的叙事速度是快还是慢,并不是评价小说的特别重要的尺度,更不是唯一的尺度。
但是,如果整整一个时代的小说,都沉溺于舒缓的、沉闷的甚至是慢腾腾的叙事速度呢?如果一个时期的小说作家都对叙事速度毫不在意也毫不自觉,一律都以一种慢节奏的叙述做时尚呢?如果由于社会风气的变迁,一代新读者已经不能忍受慢得如此烦人的叙事了呢?如果一种文学变革正在酝酿,或者这文学变革已经在发生,而叙事速度某种程度上正好是这个变革的一个关键呢?如果在当今网络文化包括网络写作的巨大压力下,小说写作中已经有了对新的叙事速度的追求,可是一直被出版界的大腕和批评界的大腕有意无意地忽视、冷冻和压制呢?
在这种情况下,叙事速度就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事,相反,无论对作家,对批评家,还是对读者,都是一件大事。
坦白说,这正是我读《波动》的一个最大的感想—在“主流”文学的写作里,或者说在当下绝大多数的小说写作里,叙事速度普遍都太慢了,这种“慢”,已经成为当代读者和当代小说之间一道被擦得过于干净的玻璃幕墙。
记得很清楚,大概是在阅读上世纪九十年代所谓“个人化写作”(后来发展为“私人化写作”)那些小说的时候,我开始不耐烦,怎么节奏都这么慢吞吞、呆板板的?时间有如滞重不动的冰河,空间也乱得像一锅黏稠的粥,凭什么读者要读这样的作品?有什么理由我们非要把自己放在这样扭曲的时空里受折磨?这到底是为什么?小说变得这么不好读?开始,我还认为这是小说所叙之“事”过于琐碎的结果—一旦写作的理由完全以“个人/私人”来定义,琐碎就会变成一面闪着灰色光芒的旗帜,在这面旗帜的招引之下,个人经历、个人经验、个人情感,包括个人的私密中那些最幽暗的心理,不管多么琐碎细小,就都有充足的理由凑合、集合起来变成文字,然后再组装成一个个欲掩非掩的窗子来等待他人的窥视。这样的作品自然不易读,一个人如果没有相当强烈的窥视欲,或者正好在其中发现自己的镜像,阅读势必成为对读者耐心的考验。但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知道自己这个看法并不准确。大约是1996年的一天,一位作家来访,并且和我讨论她新出版的一部小说,我不客气地批评这个小说的写作过于散漫,毫无节制,也不讲结构,不料这位作家反驳我说,她这是学习普鲁斯特,小说写作根本不应该有规则的限制,应该像一盆水泼到地上一样,流到哪儿是哪儿—这给我印象太深了,原来人家是这么写作的!由于这位作家的小说是很“个人化”的,所以我再读这一类小说的时候,就有了一种好奇:这种“泼水”式的写作是不是很普遍,有多普遍?不能说我的阅读有多广,但是当我把一些被媒体、被评论界十分赞扬的有代表性的作品找来细心读过之后,真是非常惊异,原来到处都在“泼水”,原来“个人化”和“私人化”的小说差不多都是一盆水一盆水泼出来的!更麻烦的是,我还发现这样的写作一直被竞相模仿和复制,以至九十年代匆匆过后,“个人化/私人化”这一路小说也像飒飒而过的微风,已经踪迹难寻,但“泼水”式的写作却顽强地存活下来,依然时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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