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小学里读书时,有一门我最感到兴趣的课程,名目叫“乡土志”。我喜欢这门功课是因为老师所讲的话,亲切易懂,都是些日常看得到的东西。譬如我们县里有个“鲈乡亭”,在放学之后,我们常去玩,老师就讲给我们听这是谁造的,他还写了一首诗,其中有一句“吴江鲈鱼肥”,到现在还记得。当我们吃鲈鱼时,我就想起了这位老师,这个亭子,和这句诗。我别的功课都考不好,但是“乡土志”却总是考得很好。一直到现在,虽然已经有几十年离开了故乡,但一闭眼,那鱼米之乡的情调,还是常引起我的遐想。也许因为这位老师,我们称他沈先生的,很早就灌输了我对于乡土的兴趣,所以后来,我会想到再去故乡细细考察,写成我的第一本著作:《江村经济》。饮水思源,还是在这一门“乡土志”,和这位大约现在已作古了的沈先生。
现在想起来,那时的小学校似乎比现在的自由得多,不然也不会有这门从来没有在国定课程中见过的“乡土志”。而就是这门课程,会这样深入于小学生的脑子里,竟会这样强烈影响了我后来的学术兴趣。
近来我又时常想起这一门早已不存在的小学课程来,因为上一个暑假里,我回家乡去了一次,傍晚纳凉的时候,常和多年没有见过的老父闲谈。我发现了我们这两代对于乡土的关系上有很重要的区别。我的父亲在他和我差不多年龄时,从日本留学回来,第一件事业是在本乡办一个中学,这中学就在鲈乡亭。接着是组织县议会,而且曾为争取县议会的权力,到北京来请愿,企图组织全国县议会联合会。后来又因为见到我们本乡人多地少,主张一方面向太湖淤塞地带开拓耕地,一方面用这新得土地的价值,疏通水利。他一贯的事业中心是在本乡,在地方上,教育、政治、经济。我的母亲也在我出生前后,开办了一个当时称为“蒙养院”的幼稚院——到现在除了那个中学外,一切都没有了影子,这30多年,一个想为地方基层的乡土服务的人,失望而老了。他期望于他的下一代。而他的下一代呢?除了我的姊姊还继续着为本乡丝业的改良,得到相当收获外,我们兄弟四个全飞出了家乡,不再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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