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家里第一件像样的家具——那只浅黄色的大衣柜,是我上中学后的第二年才买的,那还是一九六四年的事。精挑细选是我们的追求,只挑选大家喜欢的,我家的家具除了父亲自己买的几个书架之外,几乎全部都是“公家”的财产:饭桌、床铺以及柜橱,还有另外两个书架,上面都钉着单位财产标记的小铜牌,铜牌上有编号,单位的会计手上有本登记的明细账目,根据编号,每个月从工资里要扣除租金费,当然那只是很少的一点点钱,但绝对分毫不会错。家中再有就是七八口大小不一的皮箱,堆放在墙角里,里边装着我们家的全部家当。
每逢一年的春秋两季,如果碰到星期天的天气好,母亲就会把所有的皮箱统统打开,将衣服在箱子里面翻来覆去地倒腾一番,而且要把眼下暂时不穿的换季衣服放到院子当中,在太阳底下晾晒,然后再收起来。母亲大约是原先居无定所的日子过多了,对东西有种过分的爱惜,压在箱子底上多年根本不穿的衣服也都舍不得丢掉。翻检再三,并且斟酌外面的政治风向,把其中式样已经绝对不合时宜的衣服拣出来,改作他用。一般来讲,她的绸缎旗袍会用来作椅垫或者各种灯台小柜的盖布,父亲的西装则会改成我的裤子。其余既舍不得改也舍不得丢的旧衣服,就原封不动地又收到箱子里面去,等到下一年再晾晒。每逢这个时候,对门的房东太太一般也会出来晾晒衣服,抬出来的却是几口做工精细的红木衣箱,正脸儿上的铜锁扣在太阳光下亮锃锃的,发出耀眼的光辉。母亲抬眼望见,便会不无羡慕而且感慨万端地对我说,她小时候家里有许多口樟木箱,比房东太太的红木箱还要讲究,收藏衣服的时候连樟脑丸都不用放,衣箱本身的气味就能够将蛀虫驱走。可是一九三八年张治中将军督湘的时候,听说日本人已经占了武汉,马上就要来攻打长沙,于是一把大火将长沙城烧了个精光,据云还有个颇为壮烈的说法,叫作“焦土抗战”。当时母亲仅有十几岁,只身跑出长沙,随身只带了一个小藤条箱,装了几件换洗的衣裳,还有外婆给她的一个小玉镯子和两块袁大头光洋。靠了这一点点盘缠,她从湘西跑到贵阳,再从贵阳逃进重庆,虽说后来在重庆一待几年,但也是跑空袭、躲轰炸,隔三差五地换地方,从青木关到磁器口,从沙坪坝到杨公桥,都是随身一个衣箱为家。和父亲认识之后,打日本人的抗战也胜利了,可是又开始了中国人自己打自己的内战,于是他们再从重庆而南京,从南京而上海,直至从上海来北京,仍然是皮箱几口,人儿两个,碰到风声不好,拎起来就跑。父母亲这辈人的青年时代一大半都是在兵荒马乱的战火中度过的,生活动荡不定,所以习惯了用旅行的箱子来打点生活的行装。对于他们来讲,箱子就是拎在手中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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