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玉峰又坐在梧桐树下拉他的坠琴了。他把鲜艳的太阳帽推到后脑勺上,低下头来。他拉琴入了迷,总要把头用力低下来,像要埋入两股之间。他要捕捉琴弦上的声音,还要捕捉弦外之音。每一支曲子都让他想起好多的往事。他想起这黄色的琴筒是怎样在他的腿上颠簸了这些年的,想着想着就感叹起来。他又把这些感叹糅进弦里去。他模模糊糊记起他走过好多地方:有一次坐船到桑岛上去演戏,半路上差点儿被淹死。如今梧桐树下活动着的这个生命,就是那一次捡来的。
拉琴,能使他忘掉眼前的事情。
眼前的事情太不愉快了。绳子卖不掉,大云和芝芝又老要吵架。一怒之下,他把机器和红麻都堆到了院子角落里,将所有的人都驱赶出这个小院!他说:“工厂非整顿不可了!”
他整顿的办法就是不停地拉琴。
小院子又恢复了多年来的寂静和安谧,这使他十分欣慰。夜晚,他有时放了琴,安静地坐在树下享受着一片清凉,倾听着院里各个角落的声音。每一种声音都是那么亲切!有什么东西在草堆里拱动,发出沙沙的响声,肯定是那只胖胖的刺猬了;一阵哗啦啦的骚动,必定是那群老鼠无疑了,它们几天来被工厂搅弄得不知躲到哪儿了,如今归来了,多少也算一桩值得庆贺的事情;蝙蝠飞来飞去,各种小虫虫也都频繁地活动起来……这一切声音孙玉峰都喜欢听。这个小院里住了好多“家族”,这点儿只有他一个人清楚。他听着各种声音,无声地微笑了,笑得十分惬意……
他拉琴时,只有本林可以走进来。
本林只是在一旁默默地听着,不说话,也不歌唱。工厂正处于整顿时期,人人心情都不免有些沉重。他只是坐在孙玉峰身边的一个草墩上,看着那弓子在琴筒上拖来拖去,溅起一股股松香的白烟……他觉得孙玉峰在拉琴时要花费以往双倍的气力,他不知握弓子的这只手腕要承受多少痛苦:使劲勾着,筋脉暴起老高,整个儿显得苍白、僵硬,他想如果抚摸一下,一定会是冰凉的。它缓慢地、有些笨拙地来回活动着,像是负载了什么重压。是的,是负载了重压啊,这重压来自一个需要整顿的工厂。它又像被什么束缚着而不能舒展,只得这样扭曲着。是的,束缚它的就是那一节粗一节细的绳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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