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与南方
研究任何一个时期的文学,或者任何一个时期的历史,首先要认真研究那个时期的人,因为在文学创作和历史事件的背后,总是那些单个的人使我们产生最大的兴趣。提起衰亡的罗马时代,我们就会想起马库斯·奥里利厄斯或者卢西恩;提起中世纪,就会想到弗朗西斯·维龙。于是,这些时代一下子就变得十分亲切,变得十分容易理解。像“约翰逊时代”这样的名词就比“十八世纪”对我们更有意义。因为只有回想起约翰逊是怎样生活的,回想起他经常光顾的酒店,回想起同他讨论问题的朋友们,这个时代才会成为一个真实可信的时代。也许约翰逊时代一位小有名气的文学家或一个普通的伦敦人会同样使我们联想到这个时代。然而,普通伦敦人的意义可能并不大,因为一代代的普通人都是相差无几的。普通人是喝淡色啤酒还是喝李普顿茶,这仅仅是一个不同的社会行为方式,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区别,因为他们是平凡的人。然而,约翰逊抽烟,经常光顾18世纪的酒店,都是具有重要历史意义的事情。伟大人物对周围的社会环境有着自己独特的反映,这一点对我们很重要。他们会影响自己所接触的事物,或者受其影响,他们有这种天才;他们也受到自己所阅读的书籍的影响,受到所接触的妇女的影响。而这些对另一个缺乏天才的人却毫无触动。他们充分利用并享受了他们那个时代的生活;他们吸收了所有能吸收的东西,并且用最纤细、最有力、最敏锐的眼光对此作出反映。
然而,分析研究一个国家时,又不能忽视普通人。古希腊人并不都是索福克勒斯,伊丽莎白的英国也并非遍地都是培根和莎士比亚。谈到希腊时,仅仅提及索福克勒斯、伯里克利和阿丝帕霞,并不能得到对雅典人的正确印象。我们还应该经常提到索福克勒斯的儿子来作补充,他曾向法院控告父亲治家不力;还有阿里斯托芬的戏剧所描写的人物,他们并不都是爱美的,不都是倾心于对真理的探索,而是经常喝醉酒,贪吃,爱吵架,贪污受贿,喜怒无常,就和普通的雅典人一样。也许雅典人这种多变的性格有助于我们理解雅典共和国崩溃的原因,正如伯里克利与阿丝帕霞能帮助我们理解雅典的伟大一样。他们这些人,作为个人无关宏旨,但作为一个集体,却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国家和民族的命运。过去时代的普通人也许现在很难描述出来,然而当代的普通人却不同,他们每天都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但是,谁是普通人?他是干什么的?中国人在我们心目中仅仅是一个抽象物。南方与北方的中国人被文化纽带连在一起,成为一个民族。但他们在性格、体魄、习俗上的区别之大,不亚于地中海人与北欧日耳曼人的区别。幸而在中国文化发展的轨迹上,民族主义没有能够发展起来,有的不过是地方主义,而地方主义也许正是多少世纪以来整个帝国得以和平的重要因素。相同的历史传统,相同的书面语言——它以其独特的方式解决了中国的“世界语”问题,以及相同的文化,这最后一点是多少世纪以来社会文明以其缓慢而平和的方式逐渐渗入相对温和的土著居民之后的结果:这些共同点使中国获得了一种人类博爱的共同基础,这也正是现代欧洲所缺乏的。就是口头语言也不会造成欧洲人之间讲话那么大的困难。一个满洲人能够使云南人听懂自己在讲些什么,尽管有一些困难,这也实在是语言上的奇迹。这是经过缓慢的殖民化过程才获得的成果,并在很大程度上依靠汉字的书写系统这个民族团结的有形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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