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是秋天里考上县城中学的。
那年国十三岁,已有枪杆那么高了,依旧是很邋遢,嘴上老是挂两筒清水鼻涕,脸上的灰从没洗净过,身上穿的衣裳总是烂了又烂,补都来不及,他好上树掏鸟儿。国平时不算用功,在班里学习也不是最好的。可那年大李庄小学有六十四个学生参加了县中的考试,很多用功的学生都没考上,独有他一人考上了。这无法解释,这只能再一次说明国是聪明的。
临走的那天,全村人都出来为他送行。队里给他置了三表新的被褥,那是婶婶娘娘们连夜在油灯下套的。出门的衣裳也都是新置的,一针一线都带着乡邻们的情分。国穿着一身新衣裳走出来,脚上蹬着梅姑给他做的新鞋新袜,显得十分体面。那脸儿也洗净了,黑里透红,一株小高粱似的,陡添了不少的腼腆。在村口,梅姑悄悄从兜里掏出十块钱塞到国手里,那是她婆家送来的嫁妆钱。十块钱那时候已是很大的数目,国缩着手不要,他看梅姑那很凄伤的脸。梅姑就要嫁到另一个村庄去了,她拿出了十块钱,那是她的卖身钱。这时国已稍稍晓些事了,他看出了梅姑心中的凄凉。梅姑默默地站在那儿,一双水灵灵的大眼里带有无限的哀怨。梅姑一句话也不说,只把钱硬塞在他手里,国只好接下那钱,怯怯地叫了声:“姑。”这时三奶奶颤颤地走来了,三奶奶给他掂了一兜子熟鸡蛋。他偷过三奶奶的鸡蛋,他偷三奶奶的鸡蛋生喝,叫三奶奶跟四婶去对骂,去撕头发挖脸,他在旁边笑。这次他没敢笑,只红着脸叫一声:“奶……”队长女人给他烙了一摞子油馍,也用破手巾兜着送来了。那时乡下过年才吃油馍,那油的来历很让人猜疑,队长女人敢把油馍拿出来也需要一份勇气。队长女人拍着男人样的杆子腿说:“都看看,这是俺孩他舅从西乡捎来的油……”四婶横横地从三奶奶旁边插过来,走过三奶奶身边时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三奶奶已老得不成样了,拄拐杖的手鸡爪一样抖着,耳又背,可三奶奶倏尔就给了四婶一屁股!四婶只装没看见,挺挺地递给国一条白毛巾。这条白毛巾是四婶那当兵的儿子捎回来的。队伍上发了两条毛巾,儿子给娘捎回来一条,四婶一直没舍得用,就给了国。那毛巾上还红鲜鲜地印着部队的番号,国眼热那红鲜鲜的“8654部队”就收下了。于是,那黄土一般的人群有了片刻的慌乱。村民们看着这阳光下的善行各自缩缩地委顿下去,于是就有人凑出一毛两毛的送出来,尽一份心意。一百多户人家的村子,除了出不来门的,都多多少少的有些表示。连村里最有名的吝人“窄过道儿”和“纸糊桥儿”也送了东西出来。“窄过道儿”跑回家拿了一个鸡蛋,蹭蹭地来到人前,说:“娃,老少。”“纸糊桥儿”也勇敢地凑出五分钱来塞进了国的衣兜,那时五分钱能买两个鸡蛋。这一刻,国像是长大了许多,他在人群里恋恋地叫姑叫婶叫大娘叫奶奶……喊得人眼里含了一窝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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