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谁也不敢在大先生面前,提“续弦”这档子事。他明显地老了,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一头墨染似的乌发中有了星星点点的银针。夜里,常听到他咳嗽,吭吭的,声音很空,在寂静中传得很远,有一种让人不忍的哀痛。当然,在白天,他仍然是一个令人敬畏的“大先生”,重创和耻辱,最深刻的羞辱,没有改变他端正肃穆的夫子仪态。
四个儿女,最小的,只有两岁,还不懂事,时不时地会迸出一句,“妈妈呢?”除了这个幼儿,再没有谁,在大先生面前,提起过这个女人。那孩子出麻疹是半年后的事,不想,竟把他奶妈给染上了,原来那乡下女人没出过疹子。大先生只好从家乡接来了自己年迈的姑母帮忙照料,那时,大先生的母亲也已经过世三年多了,姑母想,若是等自己再一死,这世上,就再没有谁,能主大先生的事;这世上,也再没有谁,心疼这个男人。姑母这样想着心如刀绞,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从家乡为大先生接来了一个女人,大萍。
这大萍,一切都和从前的那女人,反着来。从前那女人,是女秀才,女先生,这大萍,没上过学,没念过书,斗大的字不识一筐;从前那女人,巴掌大的小脸,杨柳细腰,这大萍,却是脸若银盆,肥臀粗腰,敦敦实实,磨盘一样撼她不动。大先生哭笑不得,可这大萍,二话不说,进门来,先抱起了大病中的孩子,把这没娘的幼儿,裹在她肥厚温软的怀中,眼里流露的,全是怜惜的神情。这一下,把大先生要说的话,堵了回去。
那句话,拒绝的话,从此,再没有说出口,一辈子。
起初,这女人,大先生视而不见,只当她是没有。她出来进去,清早,用铜盆端来洗脸水;晚上,则是端来洗脚水。大先生在书房里看书,不管逗留到多晚,回到卧房,那一盆洗脚水,就悉心悉意地,等在那里了,并且,总是冒着热气。炕上,早已铺好了被褥,黄铜的汤婆子埋在棉被里,鼓鼓的,像孕妇的肚子。而几上,则是一壶热茶,那茶壶,套着保温的棉套,像穿了棉袄一样。棉套是用那种家织土布做的,红红的小格子,很拙,很亮,看着就让人一暖,是大先生家乡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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