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除夕,天未亮刘便在门口发动了汽车,我们将各自的行李装到后备厢,带了不少吃食,过年饭馆大多不开张,得有备无患。站在门口四下望,头顶一片繁星,有卫星缓缓从东向西移动,南边的秦岭还在沉睡中,空气清冷清冷的,一张嘴全是哈气,温度是相当低了。
哪家已经亮起了红纱灯。
汽车在黑暗中启动了。
开到蓝田东高速公路入口,东方才微微泛白,一看表,不到七点。谁说,这会儿上高速怕是全程要收费,一小时的时差,划不来。将车远远地停了,让刘去收费站问,收费的说是按出口时间算,一考虑出高速该到晚上了,用不着担心。于是一脚油,上了陕沪高速,直奔河南而去。
宽展的高速上不见一辆车,在这样的路上行驶,受惯了堵车欺负的我们还真是有些不习惯,觉得太浪费,浪费了什么,浪费了道路。年三十也就是我们这样到处溜达,在众人回家的时刻外出,潇洒得有些奢侈。
车照直往东南开,迎着朝阳,沐浴着万道霞光,开出了一百二十迈,雷达提示超速了,电子狗直呼,前面有监控,疯狂的老人们才有所收敛。在蓝田服务区休息,休息区的厕所名称很别致——便利岛。一语双关,让人忍俊不禁。厕所里面的蹲坑更独特,坑前墙上两句诗,“静坐觅诗句,放松听清泉”,把一场拉屎搞得挺风雅。附近不远就是蓝关,想起了韩愈走过这里留下的诗句: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我认为这是韩愈写得最好的一首诗,豪迈悲壮,悲歌当哭,即便是落入人生低谷,仍旧不改初衷,体现了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风骨。陕西扶风有法门寺,珍藏着释迦牟尼的佛指舍利。唐朝的皇帝们认为“能得舍利,深是善因”,自唐太宗始,至高宗、武则天、肃宗、宪宗、德宗等,数百年七次迎送佛骨,将佛骨从扶风法门寺迎入宫廷供奉,每次迎送佛骨都是兴师动众,仪仗浩荡,排场奢华,沿路百姓夹道,长安全城空巷,“顶缸指炬者争先,舍财投宝者耻后”,“竞放异供,香花鼓乐之妙,朦聩亦可睹闻”。沿途帆华幢盖,具乐奏迎,法门寺至长安,百余里之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车走西宝公路,需要大半天时间,当然现在有高速公路,就这也需一个半小时以上,但当年那步行的迎佛骨队伍,沸天烛地,奢靡豪华,绵亘数十里,其行进速度可想而知。皇帝大臣们在送还佛骨时,舍赐金银财宝无数,据说唐中宗皇后韦氏还将自己的头发剪下,以发代身与佛骨一同藏入地宫,以示奉养之意。“佛塔一闭,三十年一示人”,历史上最后一次迎佛骨是唐懿宗(873年),以后是连年的战乱,别说佛骨,连人骨也各自保不全了。八十年代佛塔倒塌,佛指舍利显身,自然随同佛指舍利出土的还有大量唐代文物,最著名的是秘色瓷器和武则天的裙子,秘色瓷器青绿的颜色,接近宋代耀州窑的器物,我看不出好来。那唐代的衣裳也显得有些侉气,大红的质地绣着金线的图案,窄身宽袖,真真的像是戏装。不会欣赏!但总是千余年前的物件,保留至今,让人惊叹。第六次唐宪宗迎佛骨,遭到韩愈的反对,以一篇《论佛骨表》上奏朝廷,拂逆龙鳞,遭到皇帝严遣,被贬潮州。时至今日,我读韩愈《论佛骨表》,仍觉其言辞犀利直接,韩老夫子脾气耿直,“抒直臣之正气,为天下之至文”,在封建社会是极为少见的。韩愈说:“夫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况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余,岂宜令入宫禁……”对皇帝说这样尖刻的话,不贬也得贬了。圣旨下得突然,圣命不得拖延,韩愈走得仓促,连家眷也未来得及相携,他的妻小是在他走了之后才追随而去的。他十二岁的女儿就死在奇寒冰冷的路途中,没有棺木殓尸,用藤条捆扎木板,草草下葬。韩愈有文记述这段事情说,“以罪贬潮州刺史,乘驿赴任;其后家亦遣逐,小女道死,殡之层峰驿旁山下”,“致汝无辜由我罪,百年惭痛泪阑干”。一个男子,不能庇护家庭,却还为妻子儿女带来灾难,国未破,家已亡,韩愈在蓝关大雪中呼出“家何在”的悲歌闻之让人动容。去潮州,从长安南行,必翻越秦岭,通过蓝关,就是说韩愈通过秦岭时也是在冬季,否则不会有“雪拥蓝关马不前”的艰难。在蓝关他遇到了自己的侄孙韩湘,有人说八仙过海中韩湘子就是韩湘的化身,那是加了丰富的神话演绎成分了。韩愈在这里向侄孙委托自己的后事,“好收吾骨瘴江边”,想来那是何等凄凉的情景,何等忧愤的无奈,让人断魂的风雪蓝关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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