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夏志清先生
二〇一三年十二月十日,我回到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参加博士生论文答辩,更重要的任务是探望夏志清先生。晚上与夏师母会合来到医院。走进病房,看到夏先生在床上半躺半卧,正在咕哝着晚餐不好吃。原来心里老大的惦记顿时减轻不少:我们的夏先生虽然气色虚弱,但还是挺有精神,对任何事情绝不放弃评论,而且语出务必惊人。
一会儿驻院大夫进来。夏先生单刀直入,开口就是:“我看我要不行了!大夫,我还能活多久?”大夫嗫嚅着:“挺好的,没问题……”夏先生不耐烦了:“不用瞒我的!我是很现代、很科学的人。不怕死的!你说,我还能活多久?”大夫无言以对。夏先生乘胜追击,苏州英语连珠炮般出来:“死有什么关系!不怕的,你知道我是全世界最有名的中国文学批评家?我写了这么多伟大的书,我这么伟大,你们都爱我的!你看,我早就已经永垂不朽了!”
这真是夏先生的本色。一九八〇年在威斯康星做研究生时,夏先生来访讲晚清小说。只觉得先生的演讲好生复杂,《玉梨魂》的鸳鸯蝴蝶怎么会和好莱坞的马龙·白兰度扯上关系?中间还站了起来比画一次西部电影牛仔拔枪对决。先生的学问如此精准犀利,言谈却如此生猛惊人!未料十年之后,我竟然在夏先生催促之下,申请哥伦比亚大学现代中国文学教职,成了他的接班人。而知道他如何为了我的聘任独排众议,豁了出去,已经是几年以后的事了。
自从一九六一年《中国现代小说史》问世,夏志清先生不仅为现代中国文学研究树立典范,而且实实在在地为英美学院开创一个新的领域。之后他的治学方向延伸到古典文学,《中国古典小说》又是一部石破天惊的著作。先生以他英美新批评的训练以及西方人文主义精神,回看中国古今叙事传统。他批判“五四”知识分子作家一味“感时忧国”的倾向,力倡文学的世界主义。他不吝发掘“呐喊”和“彷徨”以外的创作风格,沈从文、张爱玲、钱锺书因此成为经典。据此他更进一步思考古典说部从《三国演义》《水浒传》到《金瓶梅》《红楼梦》的现代意义,不仅点出传统社会复杂的世路人情,尤其为受到压抑的女性作鸣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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