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公造周伯仁,伯仁曰:“君何所欣说而忽肥?”庾曰:“君复何所忧惨而忽瘦?”伯仁曰:“吾无所忧,直是清虚日来,滓秽日去耳。”
——《世说新语·言语》
这则小品记录了两位显贵名士的一次闲谈。庾公就是东晋当朝国舅庾亮,官拜司徒、录尚书事、开府仪同三司。此公情文兼胜而又仪态优雅,《晋书》本传称“亮美姿容,善谈论,性好老庄,风格峻整,动由礼节,情韵都雅”,他死后何充十分惋惜地说:“埋玉树于土中,使人情何能已。”与庾亮对话的是享有重名的周顗,他风神的秀朗和谈吐的敏捷,在时辈眼中酷似西晋乐广。
他们两人这次谈的不是深奥的玄学,不是高雅的艺术,不是美丽的山水,也不是严肃的政治,而是谈彼此的胖瘦。庾亮一天去拜访周顗,周顗一见庾亮就半是调侃半是关心地问:“君何所欣说而忽肥?”“欣说”即欣悦。这句话用今天的口语就是说:“老兄,您这段时间遇上了什么喜事,忽然变得这么富态?”善于戏谑的庾亮也马上反唇相讥:“老弟,您这段日子遇上了什么伤心事,突然变得这么瘦——风都快能吹起来了?”
庾亮不回答“何以忽肥”的难题,反而逼着周顗交代他“何以忽瘦”的变化。不管周顗是承认自己“忽瘦”的事实,还是啰唆地解释何以“忽瘦”的原因,这场寒暄都将沉闷无聊,了无趣味。
周顗谈锋机智果然名不虚传,庾亮的话音刚落,他马上就回答说:“吾无所忧,直是清虚日来,滓秽日去耳。”周顗口绽莲花,话题立即峰回路转,身体胖瘦的闲谈在他的口中也不落半点尘俗,平庸无奇的聊天在他那里也变得玄妙新奇。“吾无所忧”回答庾亮问话的上半句——“何所忧惨”,“直是清虚日来,滓秽日去耳”回答庾亮问话的下半句——“忽瘦”。你不是问我因何消瘦吗?既不关病酒也无关忧愁,只是由于我身心日渐清净、空明和澄澈,身心的渣滓、污秽、挂虑日渐消除。他于俗中觅雅,于凡处见奇,肥瘦这个本属于生理学的问题,突然转换成了一个心灵超越的哲学问题。一方面解释了自己“何以忽瘦”的原因——是因为“清虚日来”,另一方面又暗示了对方“何以忽肥”的秘密——他心中的滓秽未去,所以才使自己身体肥胖不堪。回答自己“忽瘦”是明言,回击对方“忽肥”是影射,明提暗讽,一箭双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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