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之所以悲剧性地成为没有根基的人生的根基,成为没有目的的人生的目的,使无谓的人生变得“有谓”,落脚点就在于它能让个体在精神上超越死亡,使有限的个体得以体验刹那的永恒。说“陶渊明之诗,篇篇有酒”固然失之夸张,但陶渊明的大多数饮酒诗关涉到生命和死亡却是事实:
适见在世中,奄去靡归期。奚觉无一人,亲识岂相思!但余平生物,举目情凄洏。我无腾化术,必尔不复疑。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
——《形影神》之一
流幻百年中,寒暑日相推。常恐大化尽,气力不及衰。拨置且莫念,一觞聊可挥。
——《还旧居》
开岁倏五十,吾生行归休……提壶接宾侣,引满更献酬。未知从今去,当复如此不?中觞纵遥情,忘彼千载忧;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
——《游斜川》
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荆薪代明烛。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
——《归园田居五首》之五
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
——《杂诗十二首》之一
为了真正理解陶渊明饮酒诗都关涉生死主题这一现象,我们不妨将他与魏晋其他文人作一比较。和陶渊明一样,魏晋文人嗜酒主要是由于“时间压力”造成的,也就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刘伶在魏晋饮君子中最具典型性,因此,先用一点笔墨剖析一下酒是如何使他摆脱死亡恐惧的,也许有助于理解酒与陶渊明生命存在的内在联系。
毫无疑问,刘伶是希望通过纵酒来“自得于一时”,也即通过纵酒来抓住自己生命“现在”的瞬间,来实现对自己生存的占有。然而,占有自己生命的现在并不能消弭死亡恐惧,因为任何“现在”都将“过去”,时间中的“现在”与超时间的“永恒”不可通达,此刻占有自身的存在并不能保证下刻或永远可以占有自身。这样就形成一种恶性循环:越怕失去自身就越纵酒,而越疯狂地纵酒又越害怕失去自身。一般说来,魏晋如刘伶辈这样的狂饮者,对生命的达观只是表面的,骨子里无不充满了对自己生命必然归宿的绝望。《世说新语·文学》篇刘孝标注引《名士传》说:“刘伶肆意放荡,以宇宙为狭。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随之,云:‘死便掘地以埋。’土木形骸,遨游一世。”所谓“土木形骸”就是把自己的生命视为土木一般。这种表面上对自己的生死满不在乎的旷达,隐藏着内心深处多少无可奈何的悲哀!《世说新语·容止》也说身长六尺的刘伶“悠悠忽忽,土木形骸”。他将自己的“形骸”当作“土木”,这种无端贱视自己生命的行为,看起来好像与前面所说的魏晋士人对生命的依恋和珍视正好相反,其实它们是一根木条的两端。自我依恋易于走向自我中心,自我中心的危险性就是把自我身外的一切看成次要的或虚幻的,只有自我的存在和需要才是重要的和实在的。而一旦意识到自己也难免一死时,自我中心者就陷于彻底绝望之中,因为自我中心使个体龟缩于自身,不能将自己的生命融入更广阔的生命洪流,切断了个体与类的深刻联系,除了等待生命的终结以外,自我找不到超越自我并超越死亡的途径。刘伶的“土木形骸”说明他完全淹没在对自己生命的无能和失败感之中,于是,他不可避免地要由对生命的自我依恋,滑向对生命的自我作践。纵酒也随之由主观上对生命的占有,变为事实上对生命的恣意糟蹋和肆意挥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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