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彦对景物的体验细腻入微,描绘更为工巧细致,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评其词说“模写物态,曲尽其妙”。王世贞甚至认为他长于写景而短于言情:“美成能作景语,不能作情语。”(《弇州山人词评》)
如《六丑·蔷薇谢后作》:
正单衣试酒,恨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为问花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多情为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叩窗槅。
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静绕珍丛底,成叹息。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漂流处,莫趁潮汐。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
蒋敦复在《芬陀利室词话》中说:“清真《六丑》一词,精深华妙,后来作者,罕能继踪。”什么是“精深华妙”呢?字字恰到好处谓之精,反复曲折谓之深,意象富丽谓之华,不落凡响谓之妙。此词的主题是借叹息蔷薇的凋谢抒发自己光阴虚逝而绮怀未尽有志不逞的感伤,表现了封建社会后期文人精神上的疲倦。笔致华丽而缠绵,体物更是细腻而微妙。“正单衣试酒”点明节令,吴自牧《梦粱录》卷二载:例于四月初开煮,试酒那天“官私妓女,新丽妆着,差肩社队鼓乐,以荣迎引……最是风流少年,沿途劝酒,或送点心。”周密《武林旧事》卷三也说:“所经之地,高楼邃阁,绣幕如云,累足骈肩,真所谓‘万人海’也。”“单衣试酒”正是“当时年少春衫薄”的形象。这句说此时的节令正应是非常快乐的时刻,它给人造成的印象是本词可能写欢娱喜悦的感情,想不到第二句突然反跌:“恨客里、光阴虚掷。”节令本该欢乐,现实反而伤心。它一方面打破了第一句引发的读者期待,另一方面又造成情感的落差。全词是写感伤的情怀,开头一句却用快乐的调子,前人把这种开头称为“逆入”,把第二句的承接方法叫“反接”。词人正在感叹光阴虚掷,想留住美好的春光:“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越是想留它,它越是流逝得快,像鸟儿的翅膀一掠而过,而且连踪影也无从追寻。“愿春暂留”是不忍“虚掷”,“春归如过翼”则已成“虚掷”,怅惘惜春之情已曲折地抒写了出来。紧接“一去无迹”道:“为问家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评此三句说:“‘为问花何在’,上文有‘怅客里光阴虚掷’之句,此处点醒题旨,既突兀又绵密,妙只五字束住。下文反复缠绵,更不纠缠一笔,却满纸是羁愁抑郁,且有许多不敢说处,言中有物,吞吐尽致。”这一问正式引写蔷薇的正题,“家”既指“春”的家,更指蔷薇的家,因为蔷薇花开,给我们把春天带来,花谢又把春天带走。这一句超出常情的设问,把一片惜别春花之情写得痴而且深。唐末诗人李商隐《梦泽》诗有“梦泽悲风动白茅,楚王葬尽满城娇”的诗句,韩偓《哭花》有“夜来风雨葬西施”句,词人可能糅合两人的诗句,将蔷薇拟为倾城倾国的美人,“葬”字下得十分沉重凄绝,美花被风雨摧残就像美人玉殒香消一样令人悲痛,《白雨斋词话》评这两句为“沉郁”。这两句的确写得沉痛有力。既被风雨摧残,蔷薇花难道什么也没遗留下来吗?这样又逗出了“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满地狼藉的落花酷似惨死美人留下的钗钿,《长恨歌》写杨贵妃死时的惨景说:“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香泽”之“遗”是从上文的“无迹”中想出,同时又引出下面的“追惜”。“乱点”和“轻翻”写出了落地蔷薇花的凄惨狼藉,也把飘附落地的蔷薇花写得十分逼真。“多情”三句词人不直说无人再惜落花,却用失望的问句来表示无可奈何的惆怅,一个“但”字写出了人们对花的冷漠。只有无知的蜂蝶来关心已落的蔷薇,使词人倍觉伤心,这种琐碎的闲笔把作者惜花之情写得更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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