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雄的朋友贺台北一位八十五岁高龄的父执生日,送上名贵礼品,还写了一封文绉绉的东海南山之信,硬是要我润饰。我看了觉得信已经润得很,不必再修再饰了;他会写这样妥贴的八股信,国文根基实在浑厚,我没有资格挑剔。朋友说,他的国文底子一点不好,是这十四五年里迷上古籍文玩,越迷越觉得自己对中国文化的认识太薄弱了,发愤博读所有讲文物古玩的古书,终於连明清笔记都爱上了,慢慢认出文字的高下与分寸,举一反三,应用文牍也略识门径了。他的藏品我见得不多,铜器玉器高古得很,牙雕紫砂也有一些;不少线装书是大陆、日本搜罗来的,据说都很珍贵。他做生意发了财,人挺聪明,恬雅嗜古之余,整个文化修养都博大起来了。我跟朋友开玩笑说,《快园道古》里有一则故事说,某老先生一时大发,只有二事卒不可为耳:园中树木不得即大,奶奶大脚不得即小;老兄府上的树都不算太小,如今不兴小脚,大嫂不必发愁矣!朋友拍案说要跟我绝交。
古玩文物我只注意明清两朝的作品,再古的我毫无把握,品相又不那么醉人。语言文字也是:诘屈聱牙的迂腐文词留待学人去治学;方方正正的文言才值得钻研,凑得恰当往往是白话文的甘草。小时候放暑假常常给抓去抄录父亲的文言商业书信存入卷宗;当时没有影印机,父亲用毛笔写信又不能用複写纸留底,我抄多了连格式文句都背熟了,后来会写文言书信正是这样练出来的。那时候还奉命背诵小仓山房和秋水轩尺牍;其实那些信都虚伪得很,硬插入四六骈体的阴魂,我一知半解,应卯而已。今日两岸三地的应用文牍大不相同;大陆上“你好”、“敬礼”如仪;香港“获知”、“阁下”一番;最像样的还是台湾的公函了。八六年李远哲得诺贝尔化学奖,蒋经国写信向李先生的老太爷道贺,文言而不艰深,完全避掉的、了、吗、呢的怪胎:“泽藩先生道鉴:欣闻令郎远哲院士荣获本年诺贝尔化学奖,佳讯传来,国人均引为荣。远哲院士务实认真,坚毅励志,殊奖之获,诚属实至名归,而先生之庭训,同以彰显也。今岁先生八十华诞,松柏青茂,兰桂峥嵘,正宜双庆。特函驰贺,顺颂俪茀。蒋经国敬启”。蒋经国的秘书还要另想一封写给李远哲本人的,还是难不倒他:“远哲院士惠鉴:欣悉荣获本年诺贝尔化学奖殊誉,国人同引为荣。此不仅为台端个人治学成就之非凡纪录,足以楷模后进,亦为我国学术界增加一大鼓舞力量,并与台端近年协助国内科学发展之贡献相互辉映。特函申致钦佩忭贺之忱。并祝潭祺”。公函要写得这样体面才见得了人,老是小树大脚的,像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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