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发愤读了不少张中行老先生的书,实在舒服。《砚田肥瘠》、《顾二娘》、《砚田漫步》、《佳砚的三用》这一路文章我固然偏爱,他那本《月旦集》六十六篇篇篇论人忆事,读来也兴味无穷。八十七岁的老人家阅历深、学问博,无一字无故事,不去细细拜读是对不起自己了。张老的《留梦集》里附了两张彩色照片,一张是九四年在嵩山少林寺一株大树下的留影,树是老而青翠,人则老而不衰,清清幽幽一片古意;另一张是跟编者徐秀珊在家里照的,两人翻阅书籍目录,老先生一脸平和慈祥的神情,跟他行文里的“奇”气大不一样。启功先生读张老的《负暄琐话》一鼓作气读到侵晨四时,写信说张老的文章“摸老虎屁股如摸婴儿肌肤”,旁加注云:“此喻不全,应增解剖狮子如解剖虱子耳”。启先生终於给《负暄续话》写序文。
张老先生在人民教育出版社编过中学语文教材,编过《古代散文选》、《文言读本续编》、《文言文选读》、《文言常识》,还写过《文言津逮》、《作文杂谈》、《文言与白话》等书。《古代散文选》我早年读过一遍,记得是精装本,天天当课本读,还背诵了不少句子,相信至今还在潜意识里。张老的文章有一点点像鲁迅,不同的是鲁迅摸老虎屁股真的是摸老虎屁股,张老摸老虎屁股像摸婴儿肌肤。启先生看文章绝不会看错。鲁迅文章不易学,学过火了徒见其“愤”,学不到家满纸“怨”气,层次都低了。张老不是绍兴人,是河北人,个性也不同,文章於是温润得多。
老先生主张语文以简为高;他举几个例子我真的受用不尽。他说“当”字是流行病,不加这个字有两利:简洁利落;后半句不缺主语。他说“了”字遍地皆是,十之五六可删。又说“之间”也是流行病,“夫妻之间的感情”不如“夫妻的感情”好。说了“目的”加说“为了”也多余;“只不过”、“而且也”、“而且还”、“但是却”、“看作是”、“除了……其余都”,全属叠床架屋的说法。“我们必须予以重视”的“予以”亦然。他说:“地很滑,我差点没摔倒”的“没”字可以不要,意思正好反了。这些都是文章的小处,犯多了难免误了大处。张老说过这样一段故事:皇清民国之际,一个江南人到北京办事,大街小巷跑了些日子,向北京土着发牢骚说:“北京真不方便,街上连个小便的地方也没有。”土着说:“怎么没有?很多呀。”江南人问道:“哪里是?”土着说:“你看墙角之类的地方写‘此处禁止小便’,就可以随意小便。”这个故事发人深思,寓意甚多。文章实难,张老苦苦相劝,闻者偏偏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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