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博洽好古是文人韵事,箇中曲折却不少。董思白《骨董十三说》里坚持只有贤者能好古玩而无敝;他说,拘谨的人视骨董为无用之物,斥去不蓄,恐怕耽於玩好,流为游惰,一事无成;又说贪戾者视为货殖之物,一见可以居奇,竭蹶以图,看得比性命还重要。张岱则说朱氏家藏的龙尾觥、合卺杯,雕镂锲刻真属鬼工,世不再见,其他秦铜汉玉、周鼎商彝、哥窑宣炉、法书名画、晋帖唐琴,富而珍稀,“时人讥之”。遇到名妓美人的旧物,士大夫又难免神魂颠倒。明朝校书马湘兰寿山石印镌“浮生半日闲”、花乳石印镌“听鹂深处”,不知惹起多少遐思。香巢筑在秦淮胜处的湘兰,当然也是愁多情长的才女,她偶然得到绿玉宋洮河砚,背面刻阿翠像,说是“眉目似妾,面右颊亦有一痣,妾前身耶?阿翠疑苏翠,果尔当祝发空门,愿来生不再入此孽海”。这方宋朝美人砚,刻了明朝艳妓这样的题识,自是加倍诱人。清代程春海家藏湘兰小砚,背镌她的小像,遍徵题咏,害得骚人墨客都为“镜中眉样”遗恨三夜。
我搜藏明清两代文房珍玩多年,从来没有艳遇,洵属憾事。张伯驹先生那样木讷,生前倒频频有缘摩挲前朝香闺雅品,教人羡慕。先是巧遇脂砚斋所藏薛素素脂砚,盒上盖内刻细暗花纹薛素素像,凭栏立帷前,右上篆“红颜素心”四字,左下“杜陵内史”小方印,为仇十洲之女仇珠所画。此砚质细,微有胭脂晕及鱼脑纹,背刻王稚登行草五绝云:“调研浮清影,咀毫玉露滋。芳心在一点,余润拂兰芝”。又一次是张先生夜访溥雪斋,正好溥先生刚得一方柳如是砚。砚质细腻,镌云纹,有眼四,作星月状,铭文下有“蘼芜”小字款,阳文“如是”长方印,右上镌“冻井山房珍藏”一印。砚下侧还有棣书“美人之贻”四字,右侧镌“河东君遗研”,左小字“水岩名品,罗振玉审定”。外花梨木原装盒。张先生爱不释手,请雪斋加润让之,雪斋毅然见允,当夜携归。巧的是次晨有厂肆商来,携砚求售,一看竟是钱谦益的玉凰珠砚,铭文之后有小字篆书款“牧斋老人”,下刻阴文“谦益”方印。“一夜之间夫妇砚合璧,其巧岂次於南阜之得司马相如印!”张伯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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