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是什么导致了现在的局面,但我们俩面对面地躺在床上,就好像一切都很正常。也许仅仅是因为疲倦了吧。时间很晚了,早已过了午夜。这份沉默是如此凝重,仿佛拥有了视觉上的质地,可以看见它在闪烁光芒,或是散发出冷硬的釉光,而且还带有一份厚重感,就像新涂刷的油漆。这种联觉一定是由于我现在心神混乱所致,因为这幅情境是如此熟悉——我躺在她那双碧眼的视线中,感受着她那纤细手臂的滑润滋味。这情景又是如此出人意料。我们并非处于冷战状态,但两人之间的一切都停顿了。我们就像两支军队,隔着迷宫般的重重壕沟傲然对峙,动弹不得。唯一在动的是头顶上如旌旗般飘扬的沉默指控。对她而言,我躁动狂乱,变态执迷,最糟糕的是还侵犯了她的私人空间。在我看来,她背信弃义,在这一危机时刻不肯向我施以援手,还满腹猜疑,蛮不讲理。
我们没有大吵大闹,就连小小的争执也没有,仿佛我们都感悟到,正面对抗也许就会让我们各奔东西。我们依然友好相处,论工作,谈购物,聊做饭和家庭日常维修。每个工作日,克拉莉莎都要出门去授课、开讲座,向校方开战。我写了一篇冗长而味同嚼蜡的书评,评述五部专论意识的书籍。想当年,当我刚开始从事科普写作的时候,“意识”一词可以说还被排除在科学论述之外,算不上一个“显词”呢。如今,它就和黑洞和达尔文一样大行其道,其风头几乎盖过了恐龙。
我们一如既往地起居生息,因为除此之外,一切似乎都不明朗。我们知道,我们已经失去了信心,我们已经对自己失去了信心。我们没有了爱,或者说我们已经失去了爱的诀窍,而且也不知道这件事该从何说起。我们同床共枕,却没有彼此相拥。我们共用一间浴室,却再也没有看见对方赤裸的胴体。我们小心翼翼地维持着随意的态度,因为我们知道,少做一点点事,比如冷淡有礼的相处,就会暴露出我们其实是在伪装自己,使我们陷入我们一直希望避免的冲突之中。以往曾经十分自然的举止,比如做爱,或是长谈,或是在沉默中静静相伴,如今却显得煞费苦心,矫揉造作,就像哈里森制作的四号航海天文钟那样,要重建它是既无可能,又不合时宜。每当我看着她,看她梳理秀发或是弯腰捡起地上的书,我便会想起她的美丽,就像教科书上的事实,牢记在心底。真实,却并无即时联系。我也可以从她的凝视中重塑自己的形象——蠢笨庸俗,体态粗硕,活生生一根受着生物定律驱动的大头棒,一条满脑子呆板逻辑的巨大水螅,她犯了个错误,和我搅在了一起。和她说话时,我的声音单调平板地在自己头颅里回响,而且不仅仅是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都是谎言。哑然无言的愤怒,播散得当的自我厌恶——这些就是我的元素,我的色彩。我们四目相对时,我们无法沟通,就好像那幽魂般刻薄的自我举手挡在我们面前,阻断了理解的可能。况且,我们的视线也很少交会,就算有,也只是那短短的一两秒钟,然后便紧张地移向他处。从前那爱意浓浓的我们,永远也无法理解或宽恕现在的自己,事实就是如此:在那段日子里,萦绕在我们家中那未加承认的情绪,是羞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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