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兰加,1960年6月30日
在被邀请去某人家里吃晚饭之后,有的人就会送来一张表达感谢的短笺。好吧,阿纳托尔送来的却是一个男孩。他带了张手写的纸条来到我们家门口,自报家门说他叫雷库尤,但希望我们能称他为内尔森。我们得给他饭吃,还要特许他睡在鸡舍里。(那次母亲为置办野餐会而大开杀戒之后,屈指可数的几只警惕的母鸡躲过一劫,潜回了家里。)每周他还能得到一篮鸡蛋拿出去卖,存下的钱可供他娶个老婆。作为交换,内尔森会帮我们劈木柴,把大块的木薯放到罐子里炖,还会给我们带来水果、蔬菜,以及从林中采集来的树皮汁。他会调制治头痛的药,对此,母亲很是仰赖。他能根据因蛇致死之人的各种死法来认出施害的是哪一种蛇,还会在前门的门廊上一惊一乍地表演给我们看。他也承担起了我们家其他让人惊讶的碎活,这纯粹是出于他的自愿。比如,有一天,他做了个竹框,用来安放蕾切尔的手镜,这样我们就能把它挂在客厅的墙上,方便照镜子。于是,内尔森每天第一件事就是把脸凑到套着框子的镜子跟前,在我们的客厅里一丝不苟地梳理他稀疏的头发,呵呵笑着,嘴咧得超大,我们都担心他的臼齿会噗地蹦出来。其他人也开始踏足我们家,用同样的方式照这面镜子。显然,我们挂在自家墙上的,正是基兰加唯一一面镜子。
当内尔森凝视自己的镜中形象时,我就会抓紧机会琢磨他——他的胳膊肘已经磨得乌黑,褐色的皮肤呈现出深深浅浅的色调,像是古色古香的桃花心木家具。由于喜欢吃甘蔗,他那短粗的门牙今后差不多会掉个精光。他咧嘴笑的时候,两侧的虎牙就会漾起令人烦扰的猴子般的光芒。不过,你也知道,他笑的时候是真的挺乐呵。他很开朗,爱干净,来我们这儿的时候身无长物,只有一条肥大的褐色短裤、一件整天穿着的红色T恤、一条皮带、一把粉色的塑料梳子、一本法语语法书和一把大砍刀。内尔森去哪儿都是轻装简行。他头发留得极短,后脖颈处露出了一块圆滚滚的粉色疤痕。阿纳托尔之所以挑内尔森来帮我们,是因为他同阿纳托尔一样,也是孤儿。几年前,内尔森全家老小,包括他父母、多如牛毛的哥哥和一个刚出生的小妹妹,乘船行至河上游时,船翻了,全都溺水而亡。刚果的独木船都是用硬木造的,随时都会像生铁块一样沉到底。大多数刚果人都不会游泳,你会觉得他们肯定视乘船为畏途。但他们显然并不这么认为,反而都很喜欢溯河而上或顺河而下,根本不会考虑翻不翻船。在命中注定要翻船的那天,内尔森因为某种巧合被命运遗弃了,他就是这么说的。他说他母亲就喜欢把婴儿带到上游亲戚那儿显摆,他很忌妒,就躲到外头去了,而她也根本就把他给忘了。这之后,内尔森就非常重视各种征兆和迷信。如今,他感到无所适从,没有家人可以帮扶他,十二岁的他也没学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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