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江高士小栗松蔼藏高久霭厓花卉横卷,嘱余乞跋,余诺,不果。今兹壬辰九月,其孙子庆携来,促前约,乃书此以附卷后。
明治丙戌之秋,余偶西游,归途访松霭村舍。主人厚遇,遂尽三日之欢。时展花卉横卷见视,彩巧致密,意匠非凡。问笔者?曰:“此高久霭厓所作也。”余曰:“霭厓善山水,所素知也,未知花卉昆虫如此精妙。”且讶前有钤缝之印,后无名款,似截断者,问其故?主人莞尔而曰:“此有因也,请说其由:往时天保甲午,霭厓西游,寓于滨松客舍。山田子慎者来曰:‘霭厓当世巨擘,盍乞其画。’余父墨堂平生爱花,手培养数十种,名其居,曰‘弄花亭’,常欲使天下名手画花卉,以为匾额,而未得其人也。因告子慎以乞之霭厓。霭厓曰:‘余唯画山水耳,如花卉,非所得意,况于设彩乎?’辞而不肯,家父亦不措,使余再恳请。霭厓不得已作之,五彩缜密,殆夺天巧,款曰:‘应小栗氏嘱写’。名印共备矣。家父大喜,将以揭堂。偶西骏知友桑原南田来访,谈余,示是画。南田睨视冷笑曰:‘画巧拙不姑论,如霭厓鄙野小人,以其画揭眉上,如识者嗤笑何!宜择高尚之人。’余甚惑焉,因问其故。南田怒臂曰:‘曩在岛田客舍,与余论绘事,驳其非,彼亦不屈。将振拳打之,有人和解而止。若无傍人,余欲摺其只腕,以惩妄画。’余聆之告家父,家父不悦,然以用意之切,描写之密,不忍弃也。南田曰:‘若揭之,须去其款而装,观者不知谁氏之笔也。’即把笔涂抹款字,于是从其教为匾额。观者赏赞,或以为梅逸、或以为春琴,或有目为清人者焉。居二年,福田半香来游,一见曰:‘是岂霭厓乎?不可再得之画也。’余怪而问:‘何以知之?’半香曰:‘向在京师,与霭厓邂逅,曰:余在远之客舍,为小栗氏作花卉横幅,余拙于花卉,子之所知也。子若过小栗氏,请一鉴评焉。是以知之,但怪无款。’余乃告南田云云事。半香噱然大笑曰:‘霭厓温厚君子,而有刚毅不可屈之气象,至画为海内翘楚,非南田辈所识,反骂之,不知自己鄙野也。咄!信妄人之言,徒毁伤完璧,可惜哉!’余大惊,恶南田粗暴,悔余之无识,羞恨叹嗟,衷心不安。半香曰:‘文人自古相毁,是亦艺林一奇谈也,宜以斯画为卷,且书删款之由以添之,然则不负故人厚意,复可以为后世一话矣。’余然其言,乃请跋于半香。半香曰:‘余不能文,他日可择其人,请以送致焉。’后半香移居东都,促之再三不成。余亦尘事鞅掌,荏苒经岁月。南田亦悔前非,到都访霭厓,将负荆谢罪于其门。到则霭厓既没,过二十余日矣。南田怅然,怀风树之感,乃奠其墓而谢云。距今五十余年,半香、南田相继沦逝,而犹无跋之者,斯画与余存焉耳。子与半香旧识也,请记是事附之,此余多年宿望也。所谓‘相须之殷,而相逢之疏’者,子岂其人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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