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轮木艳二,江城南三田巷当铺某二男也。年二十左右,日耽游荡。尝与亲友三四聚,泛舟芝海,兴尽,登于品川临海楼,各聘娼妓饮。有一妓名阿蝶,靓妆丽服,婀娜超群,嫣然开靥,青眸独属艳二。艳二以为有意于我矣,槌胸频逼,不能自禁。乃谋老鸨,买一夜之春。阿蝶不比寻常之客,颇竭情实,同气相求,漆胶不啻也。自是屡来,私固偕老之约,与指天日盟,以故动妨他客,至楼主亦颦眉。既而艳二有事,数旬绝途。阿蝶懊恼,使小厮赍简访寻,杳不相见,问诸近邻,邻人亦不知也。
一夜,艳二悄然而来,悒郁不乐,阿蝶问其故。艳二泫然流泪曰:“我游于此,多耗资斧,数揩更帖簿。父兄知之,激怒逐我,实及三次,以故无亲戚加怜者,无朋友惠食者,不得已寄食一车夫家,助薪炊之役,淡粥野羹,仅系命缕耳。如此皮肉枯瘦,身体日惫,自知就木亦不久也。卿若不变志,如约相偕双毙,幸至于极乐世界,寓于东门内新巷,啗百味饮食,日浴莲池,吹箫筚篥而游,不亦乐乎!”阿蝶曰:“妾亦为一豪农所眷,欲除籍携去,其人虽伙够于财,酷薄于情。至若黝面赭发、蛇眼狼口,自项至踵,无一雅骨,以故妾未并枕解纽。顷者日逼,欲以财力遂志,妾岂欲乖情贪财,终身陷苦楚之窝窟哉!宁藁席竹柱,啜糜缠褛,与子同寝食,何厌地狱,况极乐乎!”
于是,痴情既极,计已决矣。其夜,待众熟眠,共攀楼南栏,将没水。偶黑夜加微雨,海面渺漠,不辨咫尺,只闻潮声鞺鞺,打楼下柱础耳。相偕唱佛名,饮泣不尽。艳二决意一跳,直没波底;阿蝶为水烟所扑面,以袖拭之,踌躇未没。久之,寂无声,以为艳二死矣,窃还闺中,覆被而睡。艳二没海也,豫料水度,果不及腰,乃傍楼禹步,见阿蝶不没,其夜复还家。翌逢友人,悉语颠末,将以谋报。友人曰:“仆有策,必报之。”偶近邻有丧,送葬到海晏寺,友人皆与焉。归路相与登临海楼,开宴招阿蝶。阿蝶夷然而来。友人曰:“卿未知艳兄死乎?”曰:“不知。”友人曰:“卿罪深矣,何为不知?艳兄为父兄所逐,不知所之。日前,高绳渔人来告曰:‘有一男子漂死于海,检之,左腕缚小锦囊,开而视之,中有神牍一二叶,遗书一篇,备记姓名。’因告父兄,父兄惊愕,熟读其书,有与卿谋双毙之由。想不为相缚之例,尸漂两处,不累烦于宇轮木氏,则收兄尸,今日葬于海晏寺。事毕,欲为卿行香来,何料卿不死。现在兹,不知鬼耶人耶?果人也,请为艳兄修冥福,不然,艳兄无所归,或彷徨宇宙,必来伴卿。”阿蝶 悲叹,拭泪曰:“畴昔艳君来,备言窘穷之由,谋与妾偕死,妾亦不辞。与临海面,艳君先没。妾欲继而跳身,想投潮水衣必湿,若误饮水或酿腹痛,衣湿腹痛,何以堪步行。急生厌心,得全命矣。今艳君既死,而妾不死,太愧背盟。”言了入房,少焉,以帛裹头,携鸦髻属曰:“妾去首饰,请纳之墓下,有少慰艳君之灵。”友人见之曰:“卿之赤心胜于供养千僧,死者有知,其喜可知耳。”一坐愁叹,诸妓亦泣。友人大呼曰:“艳兄可出,阿蝶剪发矣。”艳二咳一声,自屏后出。阿蝶微笑曰:“艳君再生何速,诸君骗妾何浅陋?妾岂为荡子,效杨妃之颦乎哉!”则去帛,更为堕马髻,所遗即假髢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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