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劳孙常常夜里很晚的时候还不睡觉,给他那种久已荒疏了的副业——罗马古物研究,整理材料。今天他又那样。自从他重整旧业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觉得旧日的兴趣又恢复了。天什么时候,他在什么地方,他全忘了。等到他从聚精会神的工作中醒过来,上楼去安歇的时候,已经快两点钟了。
原先他们刚做格娄弗旧舍的房客那时候,他本来和他太太一同住在一个屋子里,自从他和他太太分居以后,那个屋子归他太太一个人住,他住在房子那一头上的屋子里。但是现在,他既然专心一意想他的研究,什么都不顾了,他可就忘了往自己的屋里去,而机械地往他们原先同住的屋里去了。他进了那个屋子,不知不觉地动手脱起衣服来。
只听床铺上有人喊了一声,跟着很快地活动了一下。还没等到小学教师明白过来他在什么地方,他就看见淑半睡半醒地一下坐起来,把大眼睛瞪得像野兽一样,在离开他的那一面跳到地上去了。那一面正是窗户所在的地方,窗户有一部分让床帷挡得看不见,所以跟着他只听见她把窗格子推开了的声音。他起先还以为那是她要吸点新鲜空气;但是还没等到他往别的情况上想,她就上了窗台,跳到窗外去了。她在夜色里消失了。他听见她落到外面地上的声音。
费劳孙当时吃惊之下,急忙往楼下跑去;跑的时候因为慌张,都砰地一下撞在楼梯的柱子上。他把那个笨重的门打开了,上了那两三磴台阶,走到外面的平地上:只见他面前的石头子儿路上是一团白色的东西。费劳孙把这团东西抱了起来,把它抱到了穿堂,放在一把椅子上;他原先在楼梯最低那一磴的风地里放了一枝蜡,现在他就在这枝蜡的闪耀亮光中看着她。
她显然并没受伤。但是她虽然在那儿看他,却好像并没看见他;同时她那两只眼睛,虽然平常并不见得特别大,现在却好像是那样。她用手按她的腰,搓她的胳膊,好像觉得疼似的;跟着站起来,把脸转到一边,显然是因为他那样看她觉得痛苦。
“谢谢上帝,没摔死!当然这并不是说你不想摔死——也没受什么大伤吧,我希望?”
事实上,她摔这一下,并不严重,也许因为那些老房子的地基低,而外面的地面高的缘故吧。她除了胳膊肘上蹭破了一块,腰上磕了一下而外,好像没受什么别的伤。
“我这阵儿一想,我刚才正睡着,”她开口说,说的时候,灰白的脸仍旧掉在一边儿,躲开了他,“忽然吓醒了——好像做了个噩梦似的——我当时觉得我看见了你——”她好像想起实际的情况来了,所以不言语了。
她的大衣正挂在门的背后,满心苦恼的费劳孙把大衣给她披在身上。“用不用我扶你上楼?”他问,问的口气沉闷抑郁。因为所有这一切,使他对于自己,对于一切,都觉得恶心起来。
“不用,理查。我没受什么伤。我自己就走得了。”
“你应该把门锁好了,”他好像是在学校讲书那样机械地说,“那样的话,就不会有人出于偶然闯进去了。”
“我倒是想那么办——不过门锁不上。所有的门,没有一个没有毛病的。”
她这样承认,并没使事态改善。她慢慢地走着上了楼,摇摆的烛光照着她。费劳孙并没往她跟前去,也没跟着就上楼。等到他听见她进了自己的屋子,他才把前门闩好,回身坐在楼梯的下磴,一只手扶着楼梯的柱子,另一只手扶着自己的脸。他就这样,待了很大的工夫。凡是看见他当时那种样子的,都要可怜他。待了半天,他才抬起头来,叹了一口气(叹气的意思好像是说,不管他有太太还是没有太太,反正他得继续他的事业),拿起蜡来,上了楼,往楼梯口那一面那个寂静的屋子里去了。
一直顶到第二天晚上,关于他们两个这件事,再没出什么别的岔儿。那天晚上刚放了学,费劳孙就往沙氏屯镇外去了;走的时候说,他那天不吃茶点了;不过却没告诉淑,说他要往哪儿去。他从靠西北那一面一条峻陡的路下了市镇,一直往下走,走到土壤由白而变黄,由干燥而变粘湿的地方。他现在到了低平的冲积地了,
那儿有顿克利夫山给旅人作标志,
那儿睡莲满川的司陶河沉沉流去。
他有好几次,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回头看去。只见沙氏屯界天耸立——
在苍茫朦胧的巴拉督山头,
当灰暗的白昼逝去的时候,
可以模模糊糊地看见。镇上的窗户里刚点起来的灯,发出稳定的亮光,好像正在那儿看着他;那些窗户里面有一个,就是他自己的。在那个窗户上面,他刚刚能辨出三一教堂的尖阁。山下的空气,受了有黏土土壤的平谷里那种潮湿滋润,跟山上的空气不一样,是柔和而使人松软的;因此他走了一二英里以后,就不得不用手绢擦脸。
他把顿克利夫山撂在左边,在夜色里毫不迟疑地往前走去,好像一个人,不管是白天,也不管是晚上,在他幼年游玩的地方上往前走那样。他一共走了有四英里半地,就走到司陶河的一个支流,跨过了那道支流,就到了莱顿屯。那是一个小市镇,居民有三四千人——到了那个市镇,他又往前走到一个小学,敲教师住宅的门。
一个小先生把门开开了,费劳孙问他吉令恩先生在家不在家,他回答说在家,就马上往自己的屋子里去了,把费劳孙撂在那儿,让他自己瞎摸去。他看见他的朋友正把他上夜班教过的书收了起来。一盏油灯的亮光,射到费劳孙脸上——只见那副脸,和他那朋友的比起来,是灰白而叫人可怜的样子;他那朋友则现出一种冷静而讲求实际的神气。他们童年在小学里同过学,后来又在温屯寨的师范学校里同过学:不过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你来啦,狄克,好极啦;不过你脸上的气色可不大好。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费劳孙并没作答,只往前走了几步。吉令恩把橱门关上,站在来客的旁边。
“你结了婚以后,就再没上这儿来过,是不是?我有一次去看你来着,你知道吧?不过那一次你没在家。我说实话,天黑了往你那儿去,爬那样的山,真够劲儿;所以我这儿正等到天长了的时候,才去看你哪。我很高兴,你没等我去,这阵儿就先来了。”
他们虽然都受过很好的训练,工作的力量很强,他们私下里谈话的时候,却有的时候彼此用一用他们童年时代的方言。
“乔治,我现在为了一件事,正要采取一种办法。我采取这种步骤的动机一定会有人怀疑。我今天上你这儿来,为的是先跟你解释一下,我采取这个步骤的理由。这样,别人怀疑的时候,至少你可以了解。不过任何别的情况,都比我现在这种情况好。上帝千万可别让你有我这样的经验!”
“请坐。你这是不是说你和你太太之间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不错,正是……让我难过的情况是:我爱我太太,而我太太对我,不但不爱,而反倒——呃,我也不必说下去了。她的感情我是知道的!她反倒不如恨我好哪!”
“嘘!”
“这件事里叫人难过的地方是,她也跟我一样,并没有错。她本来是我手下的小先生,这是你知道的。我当时利用她年轻,没有经验,引导她,跟她搞恋爱,让她和我订了一个长期的婚约。其实那时候,她自己是什么意思,她还闹不清楚。以后她又遇到另一个人,不过她还是盲目地履行了婚约。”
“她爱上另一个人了?”
“不错;好像他们两个之间,有一种很稀奇的甜蜜情意;不过她对那个人的感情,确实是什么样儿,对于我还是一个谜;我想,对于那个人,也是一个谜;甚至于对于她自己,也许也是一个谜哪。我所认识的人里面,没有比她再古怪的了。不过,有两件事,可让我觉得很突出。一件是他们之间那种异乎寻常的同情或者说是同气同声。他们是表兄妹,他们的同情,也许有一部分就是由于这种关系而来。他们好像本来是一个人而可分成了两半的样子。第二件就是,她虽然很喜欢我做她的朋友,她却很厌恶我做她的丈夫。这种情况,我没法再忍受了。她也曾听从良心,和那种心情作过斗争,但是没有用处。我受不了这个,受不了!我没法和她辩论——她念的书比我多十倍。她的智力像钻石一样放出光彩;我的呢,却像烧着的牛皮纸一样地冒烟……我怎么也比不过她。”
“她也许过些日子就好了?”
“永远也不会!那是——不过我不想往细处讲——她为什么不能过些日子就好了,有好些原因。最后,她安安静静、坚决不移地,问我是不是可以允许她离开我,去和他一块儿过。昨天晚上,事情发展到最高峰了。我无意中走到了她的屋子里,她就从窗户里跳出去了——没想到她怕我竟怕到这步田地!她嘴里说,她觉得她做着梦,不过那个话只是说来安慰我就是了。你想,一个女人,不顾生死跳楼,那还看不出来她是什么意思吗?情况既是这样,所以我就得到一个结论:对一个同胞,再叫她受这样的罪是不对的。不管于我自己有多大牺牲,反正我不肯那么残忍,叫她再受罪!”
“怎么?——你要允许她,叫她走,叫她往她的情人那儿去?”
“她爱跟谁去,那是她的事情。我打算让她走;要是她想往她的情人那儿去,那她就往他那儿去好了。我知道,我这样做,也许不对——我知道,我对于她这种心愿让步,在逻辑上,在宗教上,是没法辩护的。这跟我一向受过的教育、熟悉的主义,也没法调和。但是可有一样事,我知道得很清楚,那就是说:我心里头仿佛有什么在那儿对我说,如果我拒绝了她,我就不对了。一个做丈夫的,听到了他太太做了所谓荒谬绝伦的要求以后,应该拒绝她,把她锁在屋子里,也许还要把她的情人害死:大家公认,只有这样,才是唯一正当、合理、体面的办法。我也跟别的男人一样,承认这是我的看法。不过那究竟是正当、合理、体面的办法,还是实在是卑鄙可耻、自私自利的办法?我并不想假装懂得,说那究竟是哪一种。我只想按照本能办事,不管什么原则不原则。如果一个人,掉到烂泥塘里,大声求救,我只要办得到,我一定要帮助他。”
“不过——你要明白,还有街坊邻居和社会的关系——如果每一个人都这样做起来,那社会会成什么样子?”
“哦,我不想再做哲学家了,我只看我面前的事。”
“呃,我不赞成你这种听从本能的办法,狄克!”吉令恩郑重地说。“我说实话,我觉得,像你这样沉静稳重、脚踏实地的人,一时一刻都不应该有这种狂妄的想法。你现在这样,我完全不懂。我去看你那一次,你曾对我说她很特别,令人难以了解;我现在觉得特别的、令人难以了解的,就是你自己!”
“是否有过女人——你知道本质上很好的女人——对你哀求过,请你饶了她,放了她——是否有过女人,跪在你面前,求你对她发慈悲?”
“我谢天谢地,从来没有过!”
“那么我觉得你没有表示意见的资格。可有女人在我面前这样做过。如果一个人还有任何丈夫气概、侠义心肝,这种情况可以使他的看法完全跟别人不同。我从前本来有许多年没跟女人打过交道,所以就一丁点也没想到,把一个女人带到教堂里,给她戴上一个戒指,就有可能,把一个人搅在这样一种白日黑夜、没完没结的惨剧里,像我跟她现在这样!”
“呃,允许她离开你,自己去过,我还可以同意。但是她离开你的时候,还跟着一个情人——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绝不是这样。假设说,她离开我的时候,如果我非让她答应我,决不和她的情人同居,她就宁愿忍受现在这种痛苦,那怎么办哪?所以这都得看她自己。这跟那种和丈夫同居而可欺骗丈夫的,完全不一样……不过,她并没清清楚楚地说她要以太太的资格去和他同居,虽然我觉得她是想要那样做。据我所了解的,他们两个之间的感情,并不是卑鄙的、兽性的那一种。这就是这件事里最坏的情况,因为这样,我觉得,他们的感情要长久不变。有几句话,我本来不打算跟你说,我结婚的头几个礼拜里,新婚燕尔,心情还没安定下来,有一天晚上,我看见他们两个一块儿在学校里;我就藏在一边儿,偷着听他们。我现在想起来,觉得这很可耻,不过当时,我还认为,我那只是行使我的合法权利哪。我由他们的态度上看,我觉得,他们的爱里,含有一种异乎寻常的亲密或者同情,几乎把一切粗俗的情况,都铲除干净了。他们最大的愿望,只是要在一块儿——两个互相领略彼此的感情、彼此的幻想和彼此的梦想。”
“这是柏拉图式的爱!”
“呃,不是。雪莱式的倒更近于事实。他们让我想起拉昂与西丝纳来,也有些想起保罗与斐尔几尼亚来。我越琢磨,越同情他们。”
“不过,如果大家都真照着你想要做的那样做,那家庭就都要解体了。家庭就不能是构成社会的单位了。”
“这话不错——我想这完全是我不对!——”费劳孙闷闷地说。“你记得吧,我一向就不善于推理……然而我可又觉得,不必有男人;女人和小孩,自己就能构成单位。”
“哎呀天啊,这是母系社会喽!……她也这样说过吗?”
“哦,没有。她一点也不会想到,我的见解比起她自己的来,已经大大地先进了——这都是在最近这十二个钟头里面起的变化。”
“这一传出去,就要把这一带大家公认的意见,搅得人仰马翻了。天哪——沙氏屯的人都要怎么说?”
“我也知道他们不会不说闲话的。不过真要怎么说,我可就不知道了,我可就不知道了!……我不是早已经说过了吗,我对于事情,只能有感觉,不能作推论。”
“现在,”吉令恩说,“不要急躁,先喝点儿什么再说好了。”
他下了楼,拿出一瓶苹果酒来。他们两个每人喝了一大杯。“我恐怕你这是脑筋错乱了,不是你平素的样子了,”他接着说,“你回去,先下决心对于她那些古怪脾气忍着点儿。但是可别让她走。我听见大家都说,她是一个很可爱的小东西。”
“啊,这话不假!所以才更叫人难过!好吧,我不再待着了。我回去要走老远的路。”
吉令恩陪着他的朋友走了有一英里地。他们分手的时候,他说,他希望,这一次的商讨,内容虽然很奇特,却可以使他们旧日的友谊复活。“千万别让她走!”他最后在夜色昏暗中对费劳孙说;他的朋友只答应了两声“是”!
但是在满天浮云下的夜色里,只剩了费劳孙一个人那时候,在除了司陶河支流的淙淙外,再听不见别的声音那时候,他说:“那么,吉令恩哪,你除了这个话,也没有什么更有力量的理由!”
“应该揍她一顿,问问她还胡思乱想不了——这是我的想法!”吉令恩一个人往回走的时候嘟嘟囔囔地说。
第二天早晨来到了。吃早饭的时候,费劳孙对淑说:
“你可以离开我——愿意跟谁去就跟谁去好了。我绝对地同意,——无条件地同意。”
费劳孙一旦得到这个结论之后,他就越来越觉得,这毫无疑问,是真正合理的结论。他觉得,他这是对一个在他掌握之中的女人,作他应作的结论;这种感觉,使他心平气和。他放她走,自然感到悲伤,但是这种心平气和的感觉,却把他的悲伤差不多压下去了。
又过了几天以后,他们最后一同用饭的晚上来到——那是一个满天浮云还刮着风的晚上——这个高踞山上的市镇,就很少不是那样的时候。她飘然走到小客厅里用茶点那时候的神气;她那个纤细柔软的身躯;她那副脸,由于紧张而从圆形变得狭长,由于白日黑夜不得安宁而苍白,表示种种悲剧性的可能,同时跟她那种年纪里的轻捷松快完全对立的情况;她那种想吃点这个,吃点那个,却一样也吃不下去的态度——这一切一切,都深深地印在他的脑子里,永远不磨灭。她那种沉不住气的样子,本来是因为她害怕她这种行动会于他有害才发生的,但是让一个生人看来,却会认为,她这是因为费劳孙在最后这一分钟里还不让她独自清闲一刻而感到不快呢。
“你顶好就着茶吃一片火腿,再不就吃一个鸡蛋,或者别的东西。就吃一口黄油面包,在路上是顶不了事的。”
她把他让她吃的那片火腿接了过去。他们一面坐在那儿,一面谈着家常琐事,像这个橱子或者那个柜子的钥匙放在哪儿,哪笔账已经还了,哪一笔还没还之类。
“我是天生的光棍儿,这是你知道的,秀。”他说,说的时候,尽力装得英勇,免得她感觉到不得劲儿。“所以离开太太,在我并没有什么真不方便的地方,不像其他有过太太的人那样。同时,我心里老想写我这本大书,写维塞司的罗马古迹史。这就很够把我的业余时间都占去的了。”
“你要是像以前那样,不管多会儿,给我点稿子抄抄,那我很高兴!”她温和柔顺地说,“我很愿意帮你的忙,以一个朋——朋——朋友的资格帮你的忙。”
费劳孙琢磨了一会儿说:“不要这样。我觉得,如果咱们分离,那就得是真分离。因为这种理由,所以我不愿意问你任何问题,特别不愿意你报告我你的行动,连你的住址你都不要告诉我……现在,你要用多少钱?你身上一定得带点儿钱才成,这是你知道的。”
“哦,理查呀,我既然和你分离了,当然不能还要你的钱;同时我也不需要钱。我自己有钱,很够花一阵儿的,裘德也要给我——”
“你顶好不要对我提他一个字。我想我这个话你不会见怪吧。你现在自由了,绝对自由了;你要走哪条路,完全是你自己的事。”
“很好。不过我可得告诉你一声,我的箱子里只盛了我一两身替换的衣服,还有一两件小东西,都完全是我自己的。我愿意你先把我的箱子检查一遍,然后我再关箱子。除了这个箱子以外,我只有一个小包儿,我打算装在裘德的提包里。”
“当然我不会检查你的行李!我愿意你把家具拿走四分之三。我自己不愿意为家具打麻烦。只有原先是我母亲和我父亲的那几件,我舍不得扔。剩下的那些,你愿意搬到哪儿去,就搬到哪儿去好了。”
“我永远也不能做那样的事。”
“你坐六点三十分钟的火车走,是不是?现在五点三刻了。”
“我走啦——你不觉得很难过吧,理查?”
“哦,不觉得——也许不觉得。”
“我很喜欢你这样的态度。很奇怪,只要我一不把你当我的丈夫看待,而只把你当我旧日的老师看待,我就喜欢起你来。我决不那样装假,说我爱你;因为你分明知道,除了以朋友的资格而外,我不爱你;但是你可又真够一个朋友。”
淑想到这种情况,有一刻的工夫,眼里有些湿湿的。跟着车站上的公共驿车来了。费劳孙看着她的东西都放到车顶儿上,把她扶上了车。他和她告别的时候,不得不做出吻她的样子来,其实她连这样的吻都有些害怕。从他们那种高兴的外表上看来,赶车的人还只当她这只是出一趟门儿。
费劳孙进了家以后,上了楼,把冲着驿车走去那一面的窗户开开。一会儿的工夫,车轮子的声音就听不见了。那时候他下了楼;只见他的脸紧紧挤到一块儿,好像害头疼似的。他戴上帽子,出了门,顺着驿车走过的路,走了差不多有一英里地。于是忽然又转过身来,回到家里。
他刚一进门,就听见他的朋友吉令恩的声音,从前部的房间里招呼他。
“我叫了半天门,也没人答应。我一看门没关,我就进来了,先舒服一会儿。我本来说要来看你,你还记得吧?”
“记得。你来看我,我真得感谢你,吉令恩,特别是今儿晚上你来看我。”
“太太怎么样了?”
“她很好。她走了——刚刚走。她一个钟头以前喝茶用的杯子还在那儿哪;那个盘子就是她——”费劳孙的嗓子里有东西哽住了,他说不下去了。他转身把茶具推到了一边儿。
“可是,你喝了茶没有?”他跟着说,说的时候,声音恢复了正常。
“没——呃,喝了,你不用管了。”吉令恩心里有心事的样子回答,“你刚才说,她走了?”
“不错……我也许会叫她要了命;但是我可不想用法律的名义对她残酷。我知道,她跟她的情人一块儿去了。他们要怎么办,我不知道。反正不管她要怎么办,我都完全同意。”
费劳孙说这句话的时候,口气稳定、坚决,所以他的朋友没法批评他。他只问:“你要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那我就走了。”
“别,别。你来了,对我真是大慈大悲。我有些东西,得清理清理。你帮一帮我,好不好?”
吉令恩答应了;他们一齐来到楼上的屋子里。那位小学教师把几个抽屉拉开,动手把淑撂在这儿的东西都拿了出来,把它们放到一个大箱子里。“我让她把东西都拿走,她不肯,”他接着说,“不过我一下拿定了主意,随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那我的主意就不能改变。”
“别的人大概都只能做到同意和她分居就完了。”
“所有的情况,我都想过了,我不想辩论。关于婚姻问题,我一向是顶古板的,现在也是顶古板的——事实上,我从来没用批评的态度,考查过结婚的道德性。但是事实俱在,我反对也没有用处。”
他们都不言语了,只继续收拾东西。都收拾完了以后,费劳孙把箱子盖上,用锁把它锁好。
“这些东西,”他说,“都给她;让她打扮给别人看好啦;我是永远看不见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