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田君与波多君去后,我衔着香烟,走上凤阳号的甲板。灯火通明的码头上人影已稀。对面的大街上,三四层高的红砖建筑耸入夜空。这时一个苦力身后拖着鲜明的影子,走过眼底下的码头。倘随着那苦力一起前行,便可自然来到上次曾去取过护照的日本领事馆门前。
我沿着静静的甲板,向船尾走去。从这里向下游望去,外滩大道上点点灯光灿若星汉。横跨苏州河口、白昼里车马不绝的花园大桥能看得见不?桥下那座公园虽看不出嫩叶的翠绿,但依稀可见的,仿佛正是那片树林。上次去游玩时,白茫茫的水柱高高涌起的喷水池畔草坪上,一个身穿S.M.C.红色号衣、伛偻病人似的中国人在拾着烟蒂。那座公园的花坛上,郁金香和黄水仙现在依旧在电灯光下灿烂开放么?穿过公园走到对面,便可看见庭院深深的英国领事馆和正金银行。从侧畔沿着江岸前行,再向左转,小巷里便是Lyceum Theatre(兰心剧院)。那入口处的石阶上,Comic Opera(喜歌剧)的彩色大海报牌虽然还立在那儿,大约已经杳无人迹了吧。这时一辆汽车沿着江边疾驰而来。蔷薇花、丝绸、项链上的琥珀——这些东西在眼前一晃而过。那一定是赴Calton Café(加尔顿咖啡馆)跳舞去的。随后,阒然静寂的大道上,有人哼着小调,靴声跫然地走过。Chin Chin Chinaman(中国佬)——我将香烟屁股扔进了昏暗的黄浦江水中,缓缓地走回大厅。
大厅里也杳无人迹。唯有铺着地毯的地板上,盆栽兰花的叶子熠熠生辉。我倚在长椅上,漫然沉湎于回忆之中——拜会吴景濂氏时,吴氏剃成平头的硕大脑袋上,贴着紫色的膏药。并且一边虑念着患部,一面愤愤地说:“生了个疖子。”那疖子痊愈了没有?——与醉步蹒跚的四十起氏走在昏暗的街道上,恰好在我们的脑袋上方,有一正方形的小窗。窗子朝着雨云密布的天空,斜斜地射去一道光芒。而窗口处一位年轻的中国女子仿佛小鸟一般,俯视着眼底下的我们。四十起氏指着她告诉我:“那就是了,广东妞儿。”今天晚上那女子也许还会在那儿,探出脸来。——树木成荫的法租界,马车轻快地向前疾奔。远处,一个中国马夫牵着两匹马儿,其中的一匹不知何故突然躺倒在地上。于是同乘的村田君说:“那马是因为背上痒了。”消除了我的疑念。——我一面想着这些事,一面伸手在夹衣口袋里摸香烟,然而拿出来的,不是黄色的埃及烟盒,而是前天晚间放在里面的中国戏单。同时什么东西从戏单里滚落在地板上,那东西——一瞬之后,我拾起了一枝枯萎了的白兰花。我嗅了嗅那朵白兰花,却已经连香味也荡然无存了,花瓣变成了褐色。“白兰花、白兰花。”这叫卖声曾几何时也变成了追忆而已。凝望这花儿在南国美人的胸前飘溢芳香,如今也恍若梦境。我发觉自己有可能堕入肤浅的感伤的危险,遂将枯萎的白兰花掷在地板上,点燃了一支香烟,开始读起了临行前小岛氏馈赠的梅丽·斯托普斯的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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