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杭州车站,已是晚上七点了。昏暗的电灯光下,守候着海关的官员,我将红色皮包拎到那官员面前。皮包里面塞满了信手放进去的书籍、衬衣、酒心巧克力之类。官员神色哀哀地着手将衬衣一一叠好,将掉落下来的巧克力拾起,整理着皮包。至少看来是这样。因为检查一通之后,皮包里面收拾得齐齐整整。他用粉笔在皮包上画了个圈,我说了句中文“多谢”,表示谢意。然而他依旧神色哀哀地整理着别的皮包,甚至连看也没看我一眼。
除了官吏以外,尚有众多旅馆揽客者麇集于此,一看见我们,他们便口口声声地嚷着什么,或挥舞小旗,或将五颜六色的广告塞将过来。而我们预定投宿的新新旅馆的旗子,却怎么找也找不到。于是厚颜的揽客者们便滔滔不绝地口中说着什么,伸手要来夺我们的包,任凭村田君如何斥骂,毫无畏缩的神气。在这种场合我自然便像麻雀岗上的拿破仑一样,悠然地睥睨着他们。不过等候了几分钟后,当身着一袭古怪西装的新新旅馆接客人终于出现在我们面前时,老实说还是觉得喜出望外。
我们依照接客人的指令,坐上了车站前的黄包车。车把刚一抬起,车子猛然便飞奔向狭窄的街道。路上几乎是漆黑一片。路面极度凹凸不平,车身颠簸得也非同小可。
途中大约曾一度路过戏院,听到过一阵喧嚣的锣声。可是自从过了那儿之后,便再无人息。暖意微微的街头,唯有我们的车子发出响声。我衔着雪茄,不知不觉之间玩味起天方夜谭似的罗曼蒂克的感觉来。
少间,道路变得宽阔了,不时可见门口点着电灯的高大的白壁邸宅。——这么说未免词不达意。起初只见黑暗之中朦朦胧胧地浮现出白色的物体,然后变成了耸立于无星的夜空中的白色墙壁。再其后,现出了刳墙而成的细长的门户。门口红色的名牌上,投射着电灯的光芒。这时我看到门内还亮着电灯的房间、对联、琉璃灯、盆栽的玫瑰,有时还看得见人影。我再没见过什么东西比这眼前一闪即逝、灯火通明的邸宅内部,更加美得难以想象。那里似乎存在着某种我们不知的、秘密的幸福。苏门答腊的勿忘我,鸦片幻梦里出现的白孔雀——似乎便有这一类东西在内。自古中国的小说里,便多见这种描写:深夜迷路的孤客借宿于某堂皇富丽的邸第,翌朝醒来一看,大厦高楼原来是荒草丛生的古冢,或是山野僻处的狐穴。此类故事比比皆是。我在日本时,只以为这类鬼狐故事也是凭机想象而已。然而如今看来,这些故事即便算是想象,但在中国都市田园的夜空中,也是蕴蓄着其理所当然的根据的。从夜的底处浮现出来的白壁宅邸——对这梦幻般的美,古今的小说家们定然也与我相同,感受到某种超自然的存在。适才看到的宅第门口,挂着“陇西李寓”的名牌。说不定那屋内古风依然的李太白正凝望着虚幻的牡丹,频倾玉盏亦未可知。我如若与他相见,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想请教。他认为太白集中,究竟哪种刊本正确?对于朱迪·戈蒂埃翻译的法文版《采莲曲》,他会喷笑呢抑或是嗔怒?而对胡适氏、康白情氏等现代诗人的白话诗,又持何种见解?我正浮想联翩之际,车子忽然拐过横街,来到一条宽阔无伦的大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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