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德曼先生在他那部粗制滥造、极度误导读者的著作中,用了几句措辞不当的话来叙述塞巴斯蒂安的童年,描绘了一幅荒谬可笑的画面。给一个作家当秘书是一回事,撰写一个作家的生平则是另一回事;如果写传记是出于一种欲望,想趁着新坟上的鲜花尚可用利润之水浇灌之时把自己的书投向市场,那么试图把商业的急功近利与详尽的研究、公平、智慧结合在一起,则更是另一回事了。我并不是要破坏任何人的名誉。我可以断言,仅凭一架噼里啪啦的打字机所产生的动力,就能让古德曼先生说出“把俄式教育强加给一个一向意识到自己血统中有丰富英国血脉的男孩子”,这样的断言绝不是诽谤。古德曼先生接着说:“这种外国影响给这个孩子带来了极大的痛苦,因此当他更成熟时,回忆起那些留着大胡子的农民、东正教象征物、俄罗斯三角琴的持续低音(这些取代了健全的英国教育),总会不寒而栗。”
我们不值得花时间去指出,古德曼先生对俄国环境的概念不符合实际,这么说吧,就像卡尔梅克人对英格兰的概念不符合实际一样,卡尔梅克人认为英格兰是个黑暗的地方,那里的小男孩们被留着红胡子的校长鞭打致死。应该特别强调的是,塞巴斯蒂安是在知识分子的文雅氛围中长大的,这种文雅氛围把俄国家庭的精神高雅与欧洲文化的精粹结合在一起;无论塞巴斯蒂安本人对他记忆中的俄国往事做出什么样的反应,这种反应的复杂性和特殊性从来没有降低到他的传记作者所说的那么庸俗的程度。
我还记得比我大六岁的塞巴斯蒂安年少时在一盏壮观的煤油灯的温馨气氛里用水彩颜料快乐地乱画的情景;现在这盏灯仍在我的记忆中闪亮,它那粉红色丝绸灯罩似乎是塞巴斯蒂安用湿笔画就的。我看见自己那时有四五岁,踮着脚尖,伸着脖子,晃来晃去,想避开我哥哥不断移动的胳膊肘看一眼他面前的颜料盒;那黏稠的红色系颜料和蓝色系颜料被他的画笔蘸过多次,已少了许多,露出了搪瓷盒底,微微闪光。每次塞巴斯蒂安在锡制盒盖的内面调色时,总会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他面前玻璃杯里的水就会变浑,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神奇色彩。他的深棕色头发剪得很短,露出了长在半透明的玫瑰红色耳朵上的一小块胎记。这会儿我已经吃力地爬上了椅子,可他还是没有注意我。我摇摇晃晃地一使劲,伸手去摸颜料盒里最蓝的色块,这时他才注意到我。他一晃肩膀,把我推开,但仍不转身,仍像往常那样不和我说话,对我还是那样冷漠。我记得我从楼梯的栏杆往下看,看见他正在上楼,那时他刚放学,穿着黑色校服,系着那条我特别渴望得到的皮带,他上得很慢,懒洋洋地,还费力地拖着黑白两色的书包;他拍打着栏杆,不时跨两三级楼梯,然后拉着栏杆把身子提上去。我撅起嘴唇,吐出一口白色的唾沫,唾沫往下掉啊,掉啊,却总是掉不到塞巴斯蒂安身上;我这样做并不是想惹他,而只是想让他注意到我的存在,然而这种伤感的努力从来没有奏效过。我还清楚地记得,在我们乡间住地的公园里,他骑着一辆低把手自行车沿着阳光斑驳的小路慢慢地滑行,让车蹬保持不动;我跟在他后面小跑,当他那双穿着凉鞋的脚踏下车蹬时,我就跑得快一点;我尽了最大的努力跟上咔哒—咔哒—嗞—嗞作响的后车轮,可他还是不理我,很快就把我甩在后面,我很无奈,仍然喘着粗气追着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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