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父回上海前夕,我祖母的失忆症已经恶化。一次居委会的阿敏堵住下班的丹珏,向她报告,婉喻又交给她一份入党申请书。她对阿敏羞怯地说,过去一直觉得自己条件不够,政治上不过硬,现在老伴要回来了,政治上的包袱也就没有了,所以斗胆向组织申请入党。阿敏缩头缩脑地指着楼上冯家的窗口,愁苦地小声笑道:“你看看,她怎么连入党这种天大的事都忘了呢?”
从此后,婉喻再到居委会去,阿敏就把她送回来,要她好好休息。
到了我祖父陆焉识从青海回到上海那天,我祖母连居委会是怎么回事都忘得干干净净。阿敏偶然看见她在阳台上晾晒衣服,便向楼上招手,问她早饭吃了没有,她会客气地回答:“侬好。”婉喻头一次见某个人,就这样跟人家正规地打招呼:“侬好”。所以阿敏以后也不再跟她招手了。
我祖父是1979年冬天回到上海的。他先来了一封电报,报告火车班次。那几天小嬢孃的演讲太忙,实在没时间接站,我父亲只好带着我一道去火车站。故事就从这里把我裹进去的。
因此,接下去出场的这个穿着小喇叭裤、正准备考大学的女孩就是我了。像所有十八岁的女孩一样,她要忙的事情太多,光是秘密恋爱和剪裁缝纫时装就快要累死她了。所以她告诉父亲冯子烨,她要温课,没时间跟他去火车站。父亲一脸凶蛮,说他没跟她商量,去车站是“必须”。
火车是从西安开往上海的,从车上下来的人身上和脚上都有一层黄色尘土。站台空旷了,流放归来的老祖父却迟迟不出现。父亲烦躁地说:“回了他电报,叫他别动,别动,还是乱跑。好了,大家肯定错过了!”父亲不愿承认,他已经不记得老头的模样了。他开始以为老头的大个头会让他一眼认出来。女孩子从来没见过她的祖父,他所有的照片都被她父亲烧掉了。“文革”中父亲从她祖母那里找出所有她祖父的照片,在马桶间里烧了一夜,瓷砖都熏黑了。她和她哥哥从来不清楚祖父犯的什么法,只知道他是个大政治犯,够资格挨枪毙的。后来他们明白想弄清祖父的具体罪状是妄想,那个时期的罪状都比较抽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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