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你的城市看起来像陌生之地。熟悉的街道突然改变颜色。我看着身边擦过的神秘人群,瞬时觉得他们在那儿已有一百年的时间。泥泞的公园,荒凉的空地,电线杆以及贴在广场和水泥怪物墙上的广告牌,这座城市就像我的灵魂,很快地成为一个空洞,非常空洞的地方。肮脏的街巷,打开的垃圾桶传来的恶臭,人行道的坑坑洼洼,这一切混乱无序,这城市特有的推推搡搡,不禁让我怀疑这城市是否在惩罚我加入肮脏破旧的行列,惩罚我人在此地。当城市的忧伤渗入我,而我的忧伤亦渗入它时,我开始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就像这座城市,我是个行尸走肉,苟延残喘的浑蛋,走在使自己想起下流与失败的街头巷尾。即使从丑陋的水泥公寓大楼(每一栋都在压垮我的灵魂)之间瞥见如丝巾般闪烁微光的博斯普鲁斯,我心中仍未闪现希望。最黑暗、最凶残、最真实的忧伤气氛从街头看不见的远方钻了进来,我几乎嗅得到它——就像老练的伊斯坦布尔人可从秋日傍晚海藻和海洋的柔和气味,得知南风将带来一场暴风雨:就像赶回家躲避暴风雨、地震、死亡的人一样,我也渴望回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我不喜欢春天午后阳光乍现,无情地照亮一切贫穷、混乱和失败。我不喜欢从塔克西姆延伸至哈比耶与希什利、一路通往梅西迪耶廓伊的哈拉斯卡大道。小时候居住在此区的母亲热切地说起道路两旁的桑树,如今它们是1960、1970年代兴建的“国际风格”公寓大楼;窗户巨大,墙上铺着丑陋的马赛克瓷砖。希什利的彭卡(Pangalti)、尼尚塔石的托帕加西(Topagaci)以及塔克辛的塔林姆哈内(Talimhane)等后街,让我想立即逃开:这些地方没有一点绿色,没有博斯普鲁斯风光,家庭纠纷使小块土地分割成更小的土地,歪扭凄凉的公寓耸立其中。我徘徊于这些空气浑浊、垂头丧气的街道的时候,心想窗口的每个大婶和每个胡子大叔都痛恨我,何况他们有这么做的权利。我讨厌尼尚塔石和希什利之间尽是服装店的后街,加拉塔和帖佩巴丝之间尽是灯饰店的后街,塔克西姆的塔林姆哈内附近,当时仍多是汽车零件专卖店的区域(在父亲和伯父欢天喜地地把祖父的遗产,投资在一项又一项毫无起色的投机事业那些年,他们也在此地开了一家这样的店,生意却做不起来,于是把汽车零件的事忘记,玩恶作剧自娱,比方在撒满胡椒后让差役试尝“土耳其第一罐番茄汁”)。至于攻占苏莱曼附近街道的锅盆制造商,没完没了的捶打声与压机声,我讨厌他们,也同样讨厌为这些地方提供服务而造成交通堵塞的出租车与小卡车。我看见他们,内心酝酿的愤怒使我讨厌城市,也讨厌我自己,看见城市里的男士们以斗大的、鲜艳的招牌文字,宣传他们的名字、生意、职业与成功的时候更是如此。所有教授、医师、注册金融顾问、进入律师协会的律师、快乐的肉饼店、日常杂货店以及“黑海”食品店,所有银行、保险公司、清洁剂牌子和报刊名称、电影院和牛仔裤店、汽水广告,卖足球彩票、乐透彩票和饮用水的商店,店名上方以字母斗大的招牌骄傲地声明自己是领有许可专利证的液化气零售商——这些都让我知道,这城市的一切都跟我一样心烦意乱、郁郁寡欢,我必须回到阴暗的角落,在噪音与招牌把我拖下去之前回到我的小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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