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陆灏在北京买到一部《高凤翰砚史》,託施康强先生带来给我。施先生参加中文大学的翻译会议,来去匆匆,只好把书留给金圣华等我去拿。我们通了一两次电话。那几天施先生忙里开会,我也一时分不了身,错过了去拜访他的机会,实在失礼,深感歉疚。我早就拜读过施先生的《都市的茶客》,格外喜欢书中“秦淮河里的船”那几篇文章。施先生的《媚香楼记》是这样开笔的:“明末乱世,秦淮河上却是说不尽的风流繁华。旧院名妓,个个色艺双绝,相与的又都是一帮意气风发的贵公子,正所谓‘家家夫婿是东林’。嫖妓不忘忧国,忧国不忘宿娼,这是那个时代那阶层的特殊情形,后人不必苛责前贤。明亡后,名士皆埋骨青山,美人亦栖身黄土。我们只能从余怀的《板桥杂记》抚想当年的鬓香钗影、红巾翠袖。”
这样漂亮的文章,读来舒服得很,更证明白话文一白如水,根本无从寻味,非用文言气势淡淡渲染一下不可。文言者,未必是《前汉书》、《后汉书》那样的古文,明清一些好东西,一生消受不尽了。余怀的《板桥杂记》,江苏文艺出版社一九八七年出版的版本甚好,袖珍小本,连珠泉居士的《续板桥杂记》在内,总共才六十五页,当年秦淮河上多少明灯青丝翠袖红唇的故事都在里头。书中有一段说艳妓寇白门为保国公朱国弼购之,后来京师沦陷,保国公生降,白门以千金给他赎身,匹马短衣,从一婢而归,为女侠,筑园亭,日与文人往还。了美人迟暮,一度跟过扬州某孝廉,不得志,又回金陵。余怀说:“老矣,犹日与诸年少伍。卧病时,召所欢韩生来,绸缪悲泣,欲留之同寝。韩生以他故辞,执手不忍别。至夜,闻韩生在婢房笑语,奋身起唤婢,自棰数十,咄咄骂韩生负心禽兽,行欲啮其肉。病甚剧,医药罔效,遂死。”余怀简直是用司马迁那样经济的文笔写人写情,生动极了。一八八一年英国小报People专派记者去挖丑闻,不惜假扮嫖客去跟妓女淫媒打交道套消息,稿子收尾例必来一句“本报记者借故抽身”("our reporter made an excuse and left"),成了名句。余怀不是记者,不必借故抽身。施康强先生的文章彷彿带着余怀重临秦淮河指点屐痕,谈吐一旧一新,都可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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