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上海城内一游,系由俳人四十起氏引道。那是云暗天低的下午。马车载着二人,沿着熙攘的街道,纵蹄直奔。两旁有满堂高悬紫砂色烤鸡的店铺,有令人生畏地陈列着形形色色煤油吊灯的商号。既有精致的银器光芒灿烂、富丽堂皇的银楼,也有“太白遗风”的招牌已然陈旧、模样寒酸的酒栈。我正欣赏着中国式的铺面陈设,马车跑上宽阔的大街,猛然放缓了速度,钻入了对面的一条小巷。据四十起氏说,从前这条宽阔的大街上,曾经矗立着城墙。
下了马车,我们随即又拐进了细细的横街。与其说横街,或许应称之为小弄堂方更恰当。窄窄的小径两侧,鳞次栉比排列着众多的小店,有卖麻将用品的,有卖紫檀器具的。狭仄拥挤的屋檐下,遮天蔽日地吊满了无数的招牌。人来人往,摩肩接踵。正窥觇着店头陈列的廉价印石,不留神便撞上了什么人。而且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行人,大抵是中国的平民。我尾随着四十起氏,几乎是目不斜视,战战兢兢地踏着路石前行。
顺着小弄堂走到尽头,便望见了传说中每有见闻的湖心亭。湖心亭听上去似乎很堂皇,其实却是个倾圮在即、荒废之至的茶楼。而且看看亭外的水池,也浮着苍苍的水藻,以至辨认不出池水的颜色。水池的四周有石砖垒成的稀奇古怪的栏杆。恰好在我们走到池边时,经过一位身穿淡青布衫、辫子长长的中国人。这里稍微提一句,依菊池宽之说,我屡屡在小说里使用诸如“后架”之类下等的词汇,并说是因为爱作俳句,自然而然受了芜村的马粪、芭蕉的马尿感化的缘故。我固然并非不欲倾听菊池宽之说。然而事涉中国游记,倘不时时突破礼节,则不可能有泼辣的描写。倘以为是胡言,无论何人,试请他来写写看便知。言归正传。那位中国人悠悠地冲着水池撒起小便来。管他陈树藩扯旗反叛也罢,风靡一时的白话诗低迷不振也罢,日英续盟论甚嚣尘上也罢,如此种种于这位男子而言,一定全然不成其为问题。至少这位男子的态度和表情里有一种令人作如是思的闲适。阴霾之下高高耸立的中国式亭子,下陈一湾病态的绿色水池,以及斜斜地注入这池中的隆隆的一条小便——这不单单是一幅忧郁可爱的风景画,同时又是我们老大之国辛辣可怖的象征。我痴痴地望着这位中国男子,凝视良久。然而不巧的是,似乎在四十起氏看来,这也算不得值得感慨的、新奇的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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